星期六，照例是我到後山打泉水的日子。在韓國，日常用度如果用人民幣折算，都貴得肉痛，一枚蘿卜五塊錢，兩根黃瓜十塊錢，隻有喝水是免費的，要自己上山去打。
打水處在冠嶽山半山腰，泉水從石壁上一個水龍頭裏湧出，與韓國水鏽味的自來水相比，堪稱甘甜清冽。水龍頭上方，有遮雨篷，旁邊還有三五長條座椅，供打水者等候小憩。星期六，照例是人多，我數了一下，排在我前麵的背包，足足有八個，按一個背包裏有五個瓶子，每個瓶子打滿水要三分鍾計算，我得等兩個小時。
果然，一小時四十五分之後，我終於成為第一候補，有資格將瓶子擺到水泥台上了。這時候，來了一個老爺子，先是把背包放在了隊尾，之後開始沿著背包隊列逡巡，偶爾還扒開別人的包，數裏邊藏著幾個瓶子。突然，他就發作了，在沒有明確談話對象的情況下，兀自說了一大串話。我聽不懂，但能感覺到，他是對背包隊伍太長心懷不滿。其他等水人下棋的下棋，看風景的看風景，隻有一個剛剛打完水已經扛起背包的大媽和他對付了幾句，但是明顯力道不足，可這個老爺子還來勁了，拿起我的兩個瓶子，放到了一邊長椅上。這回我聽明白了，他嚷嚷的意思是，每個人隻能打四瓶水。
這時候，原來一直在埋頭下棋的一個中年人不幹了，挺身而出，激烈地與老爺子吵了起來。我還是聽不懂，但如果由我來吵，內容大致會是這樣的：在你出現以前，我們誰不是在這裏等了很長的時間？在我們之前打完水的人，不是六瓶就是七瓶。現在輪到我們打了，你為了讓自己節省時間，突然要規定瓶數，這合理嗎？如果你真想改這個規矩，那好，你每天早晨六點就來，守在這兒，一直盯著，從第一個人開始，每個人都打四瓶。再者說了，你看看剛剛打完水的那個人，用的是一個大水桶，他那一桶，相當於十個水瓶子，你怎麼算？
估計那個中年人說的與我想的差不多，屬於有理有利有節，那個老爺子囁嚅著沒那麼囂張了，又說了些語氣平和的話，估計是服了軟。然後，他溜溜達達蹩到旁邊一個小山溝裏去了。我好奇，跟上去兩步，探頭窺視，見他掏出家夥就撒了一泡尿。
可是，前一個人馬上就要打完了，我的那兩個瓶子還躺在長椅上，怎麼算？如果我自己把瓶子拿回去，是不是太窩囊了？記得小時候，和夥伴吵嘴經常會這樣說：誰給我拿走的，誰還得給我拿回去！這是一句有宣戰意味的話，如果最後演變成動手打架的局麵，往往不是因為他動了我的東西，而是因為他動了我的東西卻拒絕給我恢複原樣。你不知情，動了，我原諒你。我抗議了，你不聽我的，就是傷我麵子。
可是現在，我能跟那個撒尿歸來一臉舒坦樣子的老爺子說這樣的話嗎？況且，就算能說，我也不會說。
相信那一刻，等水人都注意到了我的尷尬，原來高聲大氣聊天的都噤了聲，原來把棋子拍得怦怦響的下棋人也輕拿輕放了，都在等著那個老爺子退一步海闊天空。可那老爺子，居然扭扭達達蹲到一副棋局前給雙方支起了招。
這時，與老爺子吵架的中年人又從棋局撤身出來，一聲不響把我的瓶子複歸了原位，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衝他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