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酉正月(1 / 3)

今日為己酉元旦。餘自出世以來,所曆之元旦,並此已二十有三。韶華如箭,餘乃如弦,箭去而弦仍寂然。歲自更新,人還依舊,餘所以負此元旦者深矣。聰明消盡,隻餘得一片癡呆,將於何處發賣耶!

爆竹一聲,歡騰萬戶。元旦誠可賀哉,而餘之元旦獨可吊。

三年前之元旦,已撇餘而逝;三年後之元旦,複逐餘而來。餘回溯過去之元旦,而餘乃泫然;餘下測未來之元旦,而餘更惘然。元旦自元旦,哀樂人為之。人謂餘性乖僻,無事不抱悲觀。

夫餘亦猶人耳,非別具肺腸者。餘亦有笑口可開,餘亦有眉頭可展。使餘果有可樂之實際,則對此佳日,將舞手蹈足之不暇,何無疾而呻為?痛哉餘心!餘固不求人諒也。

夫人所以樂此元旦者,家人父子團聚之樂耳。三年前之餘,固亦與人一樣歡迎此元旦。父母俱存,兄弟無故,飲屠蘇酒,舞五采衣,餘固有三樂之一也。

而今則寂寂春盤,徒對餳而生苦感。徘徊堂上,觸於目者,乃為餘父之遺容;入於耳者,僅聞餘母之咳歎。呼父而父不應,慰母而母無歡。使餘兄而在家者,眼看玉樹雙雙,餘母或稍忘傷逝之痛。今複遠隔楚天,為歲暮不歸之遊子。

母老矣,自父死後,雙袖乃無幹時。餘以一身兼二子職,雖強笑承歡,有時痛淚,亦複難製。一家骨肉,死別生離。傷哉餘母,慈懷之惡何如耶!餘母無樂,而餘尚有何樂耶?

餘家先世經商,至餘父而改業儒,豐才嗇遇,潦倒終身。

晚年督子綦嚴,意失之東隅,或可收之桑榆也。顧屬望方殷,而名場已畢。餘兄猶博得一第以慰親心,餘乃一無成就。

父愛餘特甚,常摩餘頂而笑曰:\"此吾家千裏駒。他日得路雲霄,為若翁吐氣者也。\"比終南徑絕,希望成空,慨世之餘,病根遂伏。然猶勉力教餘吟詠以遣老懷。餘兄則係情書畫金石,古心自鞭,沆瀣一家,頗得陋巷自安之樂。青燈有味,不減兒時。惜此中歲月,已為餘父養病之年矣。嚐有句雲:\"學堂擾擾此何時,家學翻嫌誤兩兒。伴我寂寥饒別趣,一勤鐵筆一吟詩。\"此即餘父病中之作。

嗟呼!餘父之死,餘殺之耳。餘父歿二年矣,此境此情,固曆曆懸餘心目。每誦遺詩,未嚐不號泣呼天也。餘父彌留之際,自撰一挽聯,命餘兄書之。俟其書畢,乃含笑逝。聯曰:\"凡事如是難逆料,誦武侯語,妄想都除。此身元自不應來,讀放翁詩,老去何戀。\"今其聯尚在,每歲元旦,必出而懸諸餘父遺容之側。過此則卷而藏之篋笥,奉母命也。此慘痛之紀念品,今日乃複入餘眼際,餘淚寧可收歟!

餘得良好之家庭教育,而劣性不除,書籍什物,隨手拋擲,縱橫滿案,不事整理。日坐於叢塵積垢之中,已成習慣,今更懶似水牯牛,襟袖上之墨痕,作碗子大矣。

今晨入書室,擬作一函,促餘姊歸寧。入則見案頭書冊,如疊亂山,彌望皆是,更無橫肱屬草之餘地,不得已略事修整。

而其中簽題倒亂,十亡六七,存者或為貓爪所裂,或為鼠牙所餘,蓋彼等據以為搏擊之場者久矣。

猶憶餘父在時,所好惟潔,所寶惟書。灑掃拂拭,事必躬親。雖局促一鬥室,而窗明幾淨,塵飛不到。琳琅滿架,秩然不紊。入其中者,覺有一種靜雅之氣,??襲人。餘輩若有移動其位置,或損其書之一角者,必大加嗬責不少貸。兒時好弄,深苦其煩苛。受責後,輒背父喃喃詈。

今雖幾上塵封盈寸,書葉碎舞為蝴蝶,餘父更不複責餘矣。

餘於此數日間,乃無一刻不思餘父。蓋餘父之愛餘至深,而餘之所以報餘父者,僅此清潔勤儉之習慣,尚未能率由不愆,致大好書城鞠為茂草。九原有知,當痛恨夫不肖子之無可救藥矣!

餘父暮年養性,屏酒近花,家有隙地,可辟場圃,隻以盆栽小本數十種,取次花開,迎繁送謝,君子長卿,羅列主座。

吾廬可愛,俗客不來。春氣綿綿,四時不斷。

餘父雖不精於種植學,而無論何花,一經餘父之栽培,即著手成春,無枝不發。此是名山經濟,非同老圃生涯,其灌溉之勤、愛護之力,真可謂無微不至。朝除花虱,暮洗葉泥。性本好潔,以花故,雖糞土之汙,有所不避。餘母戲呼之為\"花爺爺\"雲。

餘父歿後,惜花人去,寂寞闌幹。餘母乃為之管領,殷勤護惜,一如餘父生時。然而睹物思人,難免對花濺淚。未幾而諸花次第憔悴死。豈花真有知,甘殉此多情之主人,為墜樓之綠珠歟?抑餘父死未忘情,知餘母之見花不樂,而為之斬此愁根歟?

今姹紫嫣紅,飄零都盡,惟剩老梅一株,婆娑牆下。春到草廬,猶著淒花一二,然亦冷淡無生意,恐不久亦同歸於盡。

窗紗寂寂,冷月窺人,瘦影一團,隻伴淒涼之我。魂兮不歸,兄行複遠,阿誰與共巡簷,向此冷蕊疏枝,索一回苦笑也?

更歲以來,又匆匆三日逝矣。滿城蕭鼓鬧如雷,豪興哉,曾未解愁人耳邊,禁不得爾許噪聒也。方餘幼時,每值新年,餘父必命收拾書囊,盡十日之樂。餘則招鄰兒來,撾催花之鼓,吹賣餳之蕭,雜遝歡呼,鬧成一片,樂乃不支。餘父雖習靜,此時亦不以為忤。或值韶光駘蕩,風日宜人,必挈餘出遊,飽覽春城麗景。入市見售紙燈者,作種種蟲魚鳥獸之形,裁紅剪翠,窮極工巧。餘顧而樂之,徘徊不忍去。餘父已知餘意,笑解錢囊,購其一二以歸,懸之壁間。

夜燃以燭,呼鄰兒來觀之。喜極,則群於燈下唱田歌,以賀餘得此新燈。餘亦樂而和之,嘩笑追逐於燈光之下。當餘母呼餘晚餐時,歌嫋餘音,猶繞梁未息也。

今兒年不再,而父骨已寒,人比春煙,事如春夢,隻此萬戶春聲,依舊洋洋盈耳。昔日天倫樂事,節節思量,皆斷腸資料矣。雨夜聽《淋鈴曲》,商女唱《後庭花》,樂者自樂,憂者自憂,傷心人別有懷抱,彼不入耳之歡,複胡為乎來哉!

餘母愛餘之摯,與餘父同。平日每值伊鬱寡歡之際,見餘跳躍而前,依依作孺子態,輒為之破顏一笑。餘亦不忍見餘母之不樂也。

乃自餘父歿後,餘母老困愁城,十日九病,伏枕嗓泣,長夜無眠。時或扶病花前,聽鶯窗下。青春大好,白發無情,輒複對景傷懷,臨風雪涕。

餘百計求悅,或述瀛海遺聞,或粲東方妙舌,雖一時霽色,偶上慈顏,而癢隔靴搔,曾未稍解其中心之鬱結。迨事過情遷,一刹那間,慘霧愁雲,又繞身三匝矣。

今晨餘入室視母時,見其含顰獨坐,對餘父遺容,悠然神往。凝睬久之,而珠淚雙雙,無端自落,蓋未能一刻忘餘父也。

母淚如綆麾,兒心亦如刀割矣。

是晚,乃謂餘曰:\"兒年長矣。寒素家風,例無坐食,非可如千金之子,長賦閑居也。兒亦知若父死後,雖稍有餘資,而經營喪葬,已去其三。年來米鹽瑣屑,親友周旋,複耗其六七,今已床頭金盡,若無汝兄時寄資回,以相繼續,則汝嫂亦非巧婦,其何能為無米之炊耶?家累萬端,在理宜兩人共同擔負。彼既遠遊,汝亦須謀自立。行矣,行矣,毋令阿兄笑汝富於倚賴性也。\"餘聞言泣曰:\"母訓良是,兒亦不願長此株守,累母及兄。然戶庭寥落,父死兄離,孤苦零丁,備極慘況。有兒在,母或忘憂。兒複行,母將吊影。空房寂處,何以為歡?兒實不忍再棄母於冷清清地也。\"母忽怒曰:\"霞兒,汝何言之傎也。男兒誌在四方,家食雖甘,而修名不立,恥孰甚焉。兒欲為食粟之曹交耶?抑欲為乘風之宗愨耶?餘雖逆境攖心,老懷滋惡,然得及餘未死,睹汝有所作為,桑榆暮景,足自遣矣,又安用是長日相伴者?\"嗟乎!母言誠甘,母心太苦,彼日望兄歸,豈複願離餘者?

其為此言,餘知其心之千回百轉也。

餘家無多人,餘母與餘外,一嫂一媼而已。嫂亦名家女,歸餘兄者六載矣。前年舉一雄,今已牙牙學語,骨緊頭圓,白胖可愛。餘母盡多愁思,睹此蘭芽挺秀,繞膝依依,以常情測之,亦應易茹荼之苦,為含飴之樂。顧餘母每捧抱此兒,淚輒被兒嫩頰。蓋此兒出世之時,已在餘父蓋棺之後,故餘母抱孫,即思餘父,痛此無知嬰兒,乃未識阿翁一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