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父固名儒,幼承家學,能解吟詠。歸餘兄後,徐淑秦嘉,一雙兩好,蘆簾紙閣,燈影書聲,消受人間豔福。
無端而薤歌一聲,驚破春閨好夢。家庭多故,田園已蕪,芋粟之收,難供菽水。餘兄迫於饑寒,遂輕離別。從此東鶯西燕,兩兩分飛。餘嫂乃去其膏沐,卸卻釵鈿,盡力於事母撫兒諸事,而黃花之句,亦於以輟吟矣。
姑良不惡,婦亦大賢,不厭糟糠,能操井臼。不知者見之,每謂得婦如此,不知姥姥幾生修到也。然而高堂白發,少婦青春,死別生離,各含慘痛。雖並無惡感橫生,亦隻有愁顏相對,融泄之樂何在耶?
今者春到人間,瀛洲又綠,王孫不歸,羅敷獨處。雖餘未有室家,不識此中甘苦,然傷離怨別,人有同情。況其為思歸征夫,於傷春人中,又當別論。值此晴光乍轉,柳色漸舒。客裏思家,樓頭望遠,烏有不臨風悵憶、異地同心者!
餘無以慰母,更無以慰嫂。餘嫂此時,直是朝朝寒食,夜夜遼西,不悔教夫婿覓封侯,應亦恨子規啼不到也。
餘今年之日記,開卷即作無聊語,其後每一拈管,而愁絲一縷,即緊繞於餘之筆尖,致行間字裏,墨淚交縈,一片齎音,幾堪裂紙。
牢騷煩憂,為文人結習。餘更天生愁種,自識字以來,即墮此魔道,今乃更甚。曩者餘父屢以是規餘,謂少年人如方春之花,當時有欣欣向榮之概。雖處境極窮,心地終須活潑,稍不如意,遽抱悲觀,非丈夫也。即作為詩文,亦當就雄渾豪放一派,不宜恨字頻書,哀聲疊奏,啾啾卿卿,若蟲吟,若鬼哭,以自附於傷心人。蓋頹唐之音,最足短人誌氣,無多心血,盡嘔於區區文字之中,殊不值得。
嗟乎!微親愛之餘父,又誰為此暮鼓晨鍾,發人深省者?
餘年方盛,事業正多,餘之日記,方如一出極熱鬧之戲劇,登場之際,當振刷精神,別開生麵。由是漸趨絢爛,有聲有色,蔚為大觀。乃方開幕,便嗚嗚咽咽,唱起斷腸曲子,將未來身世、絕妙文章,一筆抹煞,豈不可憐!豈不可惜!
雖然言為心聲,日記所以記實,餘今所見者,皺眉耳,淚眼耳;所聞者,噪泣耳,長歎耳。綜言之,餘之家庭,愁城耳,恨海耳。餘處其中,如項王困於垓下,四麵皆敵。惟有悲歌一曲,以自排遣,有甚心情,作旖旎風流之文字哉!
餘日草此不祥之日記,以寫此可憐之家庭,悶苦甚,亦局促甚。餘亦不知餘之心思如何開拓,餘之篇幅如何發展。長此以往者,餘且病,而日記之資料且窮。
今日乃大幸,於寂寞無俚中,有不速之客一人來,則餘姊夢珊也。餘姊歸寧,摯一甥俱來。甥名蘭兒,年五歲矣。登堂拜母,語雜笑啼。蘭兒亦如小鳥依人,活潑可愛。老人顏色遂為之大霽。
在此新年中,見餘母作此態,尚是破題兒第一遭也。餘母之愛餘姊,較甚於餘,此亦為母者之恒態。戚黨中有諗餘母性情者,固無不知媼之愛燕後賢於長安君也。
一枝解語花,便是忘憂草。溫言軟語,慰藉無聊,本為女子之特長,其細膩熨貼,懇摯周詳,允為餘輩莽男子所不逮。
故看護病人,必利用之。即如餘對於餘母,未嚐不求其症結所在以藥之,而窮搜冥索,終嫌隔膜一層。
餘姊談笑之間,便回慈意。彼蓋能深入餘母之心坎而代為解釋者,故如天女散花,如水銀瀉地,使一室之中,滿布融和之氣。餘姊能使母樂,餘乃益愛餘姊矣。餘直視餘姊為喜神、為救星、為偵探餘母心坎之福爾摩斯、為餘日記中開辟新世界之哥倫布。
餘姊歸而餘之愁擔卸矣。所謂家庭幸福者,固屬人為之。
餘姊有轉移親心之能力,所以慰母者良深,而所以福餘者正不淺也。
惜姊自有家室,可小住而不可久留。一旦青輿擔來,玉人歸去,餘將失所憑依。餘母且立複其故態,而餘之日記,才放光明,又將黯然無色矣。餘作此想,知眼前歡笑,大不可恃,此時一點憂心,雖暫時拋卻,已怦然有複動之機。
雖然,母之苦樂姊為之,餘之苦樂母為之,既於苦中得樂,複於樂中尋苦,寧非大愚?且餘母此時,已盡忘苦痛。餘乃以來日大難,憂思未已,設不慎而形諸詞色,恐適足以召老人之詰問而大煞風景,夫又何苦來耶!
擲骰鬥葉之戲,人每於新年無事時,藉以消遣。餘家則無人喜此,賞心樂事,真不知在誰家院子矣。
今日餘母興乃勃發,飯罷後,呼餘姊、餘嫂及餘,團坐擲骰,各納青蚨二百為公注。所擲者,為《大觀園行樂圖》。是圖為餘父遺製,手澤存焉。圖之起點,先以人名分配,視事跡之大小輕重,為勝負之比較。製法與尋常之升官圖略同,而趣味彌永。
餘母擲得史太君,餘姊擲得王熙鳳,餘嫂擲得邢岫煙,餘乃擲得寶玉。玲瓏骰子,若有神靈。一局四人,會逢其適。
餘母雖無史太君之福,而今日情形,固不減榮禧堂前之佳話。餘姊善承色笑,有鳳丫頭之黠而無其奸。餘嫂裙布釵荊,鹿車共挽,岫煙之食貧安分,庶幾近之。惟餘於寶玉,殊不相類。蓋寶玉情人,而餘則恨人也。以餘之身世,再跌入情渦,不知更何所底。止平日讀《石頭妃》,對於瀟湘妃子,頗富感情,然徒羨癡公子之豔福,未敢效癲蛤蟆作天鵝想也。今日\"怡紅\"二字,居然冠我頭銜,戲耶?真耶?偶合耶?有征耶?
前因渺渺,後果茫茫,苦海無邊,餘心滋懼矣。
晨起,聞烏鵲繞屋鳴,作得意聲,餘家更有何喜可報者而為是嘩噪耶?
未幾,忽聞剝啄,啟視乃郵卒也,以一函授餘。接而閱之,不禁狂喜。此書非他,餘兄劍青發自瀟湘雲夢之間者也。
書語懇切周至,先問慈躬安否,次乃及餘,並詢餘行止,謂:\"吾弟學業有成,可以應世。為謀生計,為立名計,則掉臂行耳,何戀戀作僵蠶之伏繭者。同學少年,今多不賤,何不就教育界中稍有勢力者,效毛遂之自薦,最下亦得一小學教師之位置,足以略展平生抱負。家食苦無甘味也。\"餘兄此書,諷餘至切。餘處家庭,本無生趣,出遊之誌,蓄之已久。所以遲遲吾行者,隻以有老母在耳。然母意亦殊落落,前固以此言促餘,今複有兄函勸駕,則餘誌決矣。顧投身學界,殊非餘願,不得已當暫以是為武城雞耳。
書後附一紙,乃致餘嫂者。在理餘無閱此書之權利,然彩箋一幅,並未加緘,似個裏春光,非不許旁人偷覷者,乃展閱之。則滿紙淋漓,盡作傷心之字。魂羈孤館,夢繞深閨,令人讀之直欲質問春風,何不送王孫歸去,隻將錦字傳來。書至人不至,徒博得雙方情淚,新痕濕透舊痕耳。
餘兄固多情人,且能專一其情者。不然,異鄉風月,大足撩人。冶柳秋花,道旁豈少。他人處此,殆未有不結托蕭娘,以為遣此旅愁之計。春風一曲,歡笑當前,忘卻糟糠久矣,更何心遠道馳書,存問閨中人之無恙耶!
餘今將為東西南北之人矣。宇宙雖寬,如餘之性情冷落,滿肚皮不合時宜,恐走遍天涯,亦少餘寄身之地。
近來學界人才,鬥量車載,而人格穢鄙,誌氣囂張,目的隻在黃金。名譽輕於白羽,如是者十得八九。
餘虱其間,熱心雖少,傲骨猶存,其何能伈伈伣伣,長與噲等伍耶!且昔年同學,多隔天南地北,大好江湖,即多佳境,餘亦未能遽從此逝。
蓋偏親在堂,阿兄不返,餘複更事浪遊者,設有緩急,又無穆王八駿馬,何能千裏江陵一日還耶?餘可為負米之子路,不能為絕裾之溫嶠。在百裏之範圍,覓一枝之棲息,則離家不遠,朝發可以夕至,倚閭之望,其稍寬乎?
餘於是思得一人名江子春者,錫之同學,與餘夙有交誼。
聞渠近在錫金學界中,頗占勢力,即作一請托之函,囑為紹介。
書畢,入告餘母,將待母命而置之郵。母笑頷其首,若甚喜餘之能自策者。
餘嫂亦在旁,見餘懷函欲行,問曰:\"叔今往郵局耶?妾有私函,可否攜與俱往?\"餘曰:\"敬諾。\"嫂即入內將出,鄭重授餘,小語曰:\"莫作殷洪喬也。\"密密函封,中護深情一片。餘雖未窺悉其內容,方嫂授餘時,餘固見其眼角腮邊,啼痕宛中,一腔心事,未可明言,書中所有,非血淚語,即斷腸草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