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年齡之相差太遠,管理教授上,不免多所窒礙。餘登壇後一見此狀,詫為得未曾有,眼為之花,口為之噤,而當時足以窘餘者,更別有人在,不僅此陸離光怪之生徒也。
學校者,鄉人所反對者也。既反對矣,對於校中之教師,往往不知敬禮,而加以侮蔑,甚或仇視之。求疵索瘢,尤其長技,即品端學優者,偶一不慎,亦足貽人口實。為鄉校教師,其難蓋如此,況餘非錫人而為錫校之主教,尤足動彼都人士之注意。
方餘初至,鄉人聞之,麇集來觀,如窺新婦,其情景與漁父初入桃源時,殆相仿佛。幸餘非女子,不然視線所集,?至於無地矣。
今日開課,若輩聞訊,相率偕來,圍觀如堵,來者大率非上流人,短衣窄袖,有赤足者,有盤辮於頂者,更有村婦數輩,隨眾參觀,口中大呼:"看洋先生,看洋先生!"指點喧嘩,無所不至。
堂中學生皆其子弟,於是有呼爺者,有呼媽者,有呼哥與叔者,甚有徑入課堂,相與喁喁私語者。餘不得已為之輟講,禁之不可,卻之不能,婉言以喻之,無效,嚴詞以拒之,亦無效。若輩不知學校為何地,更不知規則為何物。既不可以理喻,複不可以威脅。若輩非黔驢,餘競為鼯鼠矣。
去者去,來者來,喧擾竟日,至罷課後始鳥獸散,非特餘不能堪,即杞生亦為之減興。幸至次日,來者漸稀,餘又詔木工於課堂外樹一棚以攔之(是校附設秦氏義莊內,故不得禁人之出入)。彼等乃為之裹足。間有一二頑梗之尤,不得其門而入,則大怒,申申詈教師之惡作劇。餘隻聽之,旋亦引去。
顧外界之幹涉未終,內部之困難方始。學生程度不齊,頑劣而不率教者,占其大半,如木石,如鹿豕,教之誨之,不啻與木石居,與鹿豕遊也。餘非深山之野人,此間又烏可以一朝居耶!
今日課罷,晚晴甚佳,杞生邀餘出遊。餘亦因終日昏昏,欲出外一舒煩悶,乃允偕行。杞生身操衣,足皮鞋,橐橐然來,路人多屬目焉。或竊竊私議,或指而詈之曰:"此洋賊也,私通外國者也。"餘一笑置之。杞生怒目相向,然亦無如之何也。
行盡街,得一橋,過橋達於北岸。北岸無人家,彌望皆荒田,田中雜樹叢生,亂草蓬勃,生意固未歇絕,中有塊然而縱橫者,則暴棺也。
即而視之,棺多破碎,或亡其蓋。間有小樹出於棺之小穴中,人立而顫,白骨累累,狼藉地上,積而聚之,可成小阜。
生理學家見之,當居為奇貨,較之尋常蠟製之品,固尤為確而有征也。餘不知研究及此,對此枯骸,徒呼負負。而是間空氣惡濁,更不可以久留,乃摯李去休。歸時拾得脛骨一小枚,以為茲遊之紀念。
前所記之暴棺,大率皆村中貧農,死不能葬,棄之野田。
俾與草木同腐,遂使陰慘之氣,籠罩一村。雨夕煙朝,啾啾盈耳,是鄉固不乏坐擁厚資者,而為富不仁,熟視無睹。
人鬼同居,恬不知怪,埋肉掩骼,一視同仁。此至可仰至可崇之慈善事業,固不能望之於銅臭翁守錢虜也。然長此不加收拾,新鬼故鬼,絡繹趨赴其間,血肉代滋田之水,骸骨為鋪地之金,豈惟人道之賊,抑亦衛生之障!聞每年夏秋之交,鄉人中疫而死者,必以數十計。是豈無因而然歟?
石癡非無力者,知興學以加惠鄉人子弟,獨不見及此,同一公益事,胡厚於生薄於死?此則餘所大惑不解者,異日函詢石癡,石癡當有以答我。
餘又聞之鄉人雲,是鄉在數百年前,本為叢葬所,杳無人煙。不知何時何人,披荊棘,辟草萊,將土饅頭斫而平之,建築房舍,以居民人,遂成村落。惟所成之屋,悉偏於南,北岸則任其荒棄。即今鄉人棄棺之所,其地原為古墓,實非荒田。
置棺其中,固其宜也。即今南岸人家,其下皆數百年前之枯骨,鬼不能安,故時有嘯於梁而闞於室者。
是說也,餘固笑之,而鄉人信之殊篤。有患病者,不為延醫,先事禳鬼,往往因施治不及而致斃,迷信之禍烈矣。
隻身窮士,舉目無親。傖父頑童,長日相對。俯仰不適,言笑誰歡?課餘無事,欲出遊散悶,而信步所至,途人指摘於前,村兒嬉逐於後,若以餘為遊戲消遣之資者。自撫藐躬,實不堪為眾矢之的,以是不敢出校門一步,埋頸項於鬥室之中,聽風雨於孤窗之下,幾悶煞沒頭鵝矣。
今日幸於寂寞無俚中,得一良伴,其人何人,則秦氏義莊司會計者,亦秦姓,字鹿蘋。其人雖盲於文學,而豪於談吐,樸實誠愨,渾然太古之民,而野性不馴,疏狂落拓,與餘亦不甚相左。十步之內,必有芳草。萍蹤偶合,蘭臭相投。吾不圖別石癡而後,複於斯地遇斯人也。
鹿蘋家鄰村,餘初至時,渠適歸。今日來,乃與餘款接。
彼蓋以會計員之資格,兼任校中庶務一席者也。鹿蘋嗜酒,餘亦為麴生至及。鹿蘋好奔,餘雖不善此,然努力亦可借一。
四五鍾時,鈴聲一振,諸生鳥獸散,鹿蘋即來就餘。一樽相對,娓娓清談,其味彌永。鹿蘋讀書雖不多,而見聞殊博。
酒酣耳熱,唇吻翕張,上至國家大事,下至裏巷瑣談,一一為餘傾倒出之。若海客之談瀛,若生公之說法。雖有稽無稽,未能鑒別,語言淩雜,多半荒唐。然能令餘聽而忘倦,其魔力亦複不小。
殘酒既盡,揪枰遂開,相與馳驟縱橫,追奔逐北,局終興盡,分榻酣眠,不知東方之既白。如是者,亦足償一日之苦矣。
故自鹿蘋來,餘乃大樂,戲呼之為"黑暗世界之明星"。
每晚課罷,非酒風習習,則棋聲丁丁,非口誦如流,則手談不倦。一一周旋,猶虞不及。而出遊之念,自歸淘汰。為吾謝村中人,從茲十字街頭,三叉路口,或不複有"洋先生"之蹤跡矣。
鄉人信鬼,餘已誌之日記中。多見其閉塞之深,迷信之劇而已,然信鬼之說,固非無因。是鄉荒僻過甚,人事無聞,而鬼跡獨著。
餘來此漸久,乃得聞所未聞,大諳鬼趣。校舍為秦氏義莊,亦為秦氏家祠,講堂之後,木主累累,不知幾百,由下而高,重重疊疊,兀峙其間。若此數百木主,魂各以為依據,此地不啻為鬼之大巢穴。
以餘等數人,與之為鄰,陽少陰多,其必無幸。且聞莊客言,當年平壟築舍時,此間枯骨獨多,與人同處,鬼亦難安。
時有警告之來,不啻逐客之令。故膽小如鼷者,輒一夕數驚,不久即謝去。今所存之莊客,為數不及十,皆自謂力能勝鬼,故可高枕無憂也。
又一人言,往年六月,納涼庭畔,月光之下,曾親見一紅衣女子,掩映桐陰,冉冉而沒。餘固不信,然言者鑿鑿,心亦不能毋動。意其言若果可信者,餘今常客是間,亦當有所聞睹。
此後迢迢長夜,益不愁寥寂寡歡矣。
餘與杞生同臥室,室之外為庶務室,亦即義莊之會計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