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也,與子春偕,舟中並不苦寂,而餘則涕泣登舟,慈容遽隔,聽欸乃之櫓聲,撥餘心而欲蕩。滄波路杳,遊子魂孤。
推篷一望,遠山蹩恨,如愁亂攢,寸寸離腸,為渠割斷。湖水作不乎之聲,嗚鳴咽咽,亦若和人飲泣者。江春早景,大足娛人,離人視之,傷心慘目。
子春見餘不樂,則曲相慰藉,謂:"蘇常猶邾魯耳,一水相通,往還至易。小別數月,何事戚戚為也?"餘歎日:"餘非戀家,戀老母耳。"餘與子春別二年,此二年中,餘家小劫滄桑,子春固未知一二。今日餘願膺斯職,在子春亦未嚐不以為訝,謂與餘之初誌相違也。一舟容與,絮絮談心,乃以不得已之苦衷,告餘良友。
子春聞之,亦深為扼腕日:"枳棘叢中,非棲駕鳳之所。
子姑安之,騰達會有期也。"夕陽在山,暮煙寵樹。餘舟已傍岸歇。子春先登,旋偕石癡來迎餘。行裝甫卸,肴核紛陳,同席者為副教員李杞生、石癡及其父光漢,此外尚有一叟,崔其姓,五癡之戚也。子春一一介紹於餘。
石癡為人,風流倜儻,矯矯不群,一見如舊相識,若與餘三生石上,訂有夙緣者。其父年約六旬,精神矍鑠,談吐甚豪,絕非鄉曲頑固者流。副教員李杞生,去冬畢業於錫金師範學校,石癡聘之來,任音樂、體操、圖畫等科。與餘寒暄數語,即知為毫無學養者,其一種浮囂之氣,幾令人不可向邇。
近來新學界人物,類李者正多。餘性介介,厭與若輩交接。
前所以不願投身此中者,正以薰獲之不能同器耳。今初次任事,即遇此人,姑無論其人品如何,學問如何,而聆其言論,察其行為,已與餘心中所厭惡而痛絕者,一一符合。
此後將與彼同臥起,同飲食,晤言一室之內,周旋一年之久,寂寞窮鄉,生涯已雲至惡,複得此不良之伴侶,相與其處,其何以堪!餘之來此,其第一事未能滿餘意者,即此是矣。
是校係私立性質,校費所自出,秦氏之私款也;校舍所在地,秦氏之莊舍也。屋字宏敞,空氣光線,俱十分充足。似此適宜之校舍,求之鄉間,殊非易得。餘下榻處在室之東隅,四麵有窗,地亦不惡,惟與李聯床,殊令餘夢魂為之不安。
子春已於今晨去,石癡亦將行,交才晤麵,別已驚心。餘於未見石癡之前,意石癡亦常人耳,迨既接其人,豐姿比玉,咳唾成珠,才華之茂,器局之宏,胥足動人欽慕,與餘性情之投契,真有所謂傾蓋如故者。
嘉賓賢主,晨夕流連,彈鋏曳裾,此緣不淺。惜乎會合無常,別離甚促。剪西窗之燭,夜雨多情;挽南浦之船,東風無力。但看片帆開處,即是天涯。餘心之怏怏為何如耶!餘來校二日矣,尚未開課,枯坐無歡。時過石癡家,與其清談。而可厭之杞生,追隨不舍。餘行亦行,餘止亦止,時來噪聒,其所語乃無一堪入耳者。石癡之意,亦似不樂與之周旋。聞此人來曆,出於當道某公之保薦,石癡不得已而納之者。
餘初晤石癡時,彼即以全校主持,責餘一人,蓋亦知此人之不可恃矣。今石癡將離餘而去,惟剩此傖日擾餘之左右。未來之歲月,餘正不知其何以消受也。
石癡之行,餘惜之亦複妒之。當此黃禍燃眉之際,正青年勵誌之秋,餘亦欲東耳,安能鬱鬱久居此乎?顧附尾有心,著鞭無力,相人相我,顯判雲泥,磋跎蹉跎,餘其為終窮天下之士矣。
此行無意,得遇石癡,石癡亦引餘為同誌,結來短促之緣,莫補平生之恨。從此月明茅店,不敢聞雞。血灑中原,看人逐鹿。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誦顧氏之言,能不令餘汗珠兒濕透重衫耶!
今夕石癡置酒招餘,與餘作別,明晨出發矣。離筵一席,反令行人作東道主,是亦一笑談也。是會也,杞生以小病不赴。
席間少此一人,殊快餘意,因與石癡縱飲談心,豪情勃發,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
餘之心事,石癡尚不能知。餘對於石癡之行蹤,實不勝前路茫茫之感。石癡固無以慰餘,餘之不能告石癡也。酒酣耳熱之餘,身世之悲,胡能自遏!即席賦詩,以贈石癡,餘亦不自知其為送別之詩,抑為怨窮之作也。
羨君意氣望如鴻,學浪詞鋒世欲空。
恨我已成下風手,薺花榆莢哭春風。
情瀾不竭意飛揚,密坐噤吟未厭狂。
沽酒無忘今日醉,梅花未落柳初黃。
唐衢哭後獨傷情,時世梳妝學不成。
人道斯人慌悴甚,於今猶作苦辛行。
不堪重聽泰娘歌,我自途窮涕淚多。
高唱大江東去也,攀鴻無力恨如何。
榜童夷唱健帆飛,鄉國雲山回首非。
但使蓬萊吹到便,江南雖好莫思歸。
更無別淚送君行,擲下離觴一笑輕。
我有倚天孤劍在,贈君跨海斬長鯨。
河橋酒慢去難忘,海闊天長接混茫。
日暮東風滿城郭,思君正渡太平洋。
林泉佳趣屋三間,門外紅橋閣後山。
君去我來春正好,蓉湖風月總難閑。
春宵苦短,小住為佳。竟夕深談,不覺東方已白矣。酒杯才冷,燭淚未幹。惜別有心,留行無計。仆夫負裝相摧,舟子整篙以待,於是石癡行矣。
出門一望,曉色猶豫,聽啼鳥數聲,權當驪歌之唱。而小溪一帶,稚柳成行,冶葉柔條,尚未為東風剪出,不足供攀折之資料也。風光草草,雲影匆匆,聚散無常,此別亦嫌太促矣。
石癡既登舟,餘亦惘然返校,五日餘歡,從茲收拾,惟於腦海中,增一良友之影象。花明驛路,不勝去國之思;草長階除,詎免索居之感。迢迢千裏,可與相共者,惟有江上清風,窗前明月耳。
今日為開課之第一日。第一時上修身課,餘方上講壇,而怪象忽見,幾令餘不能畢講。蓋鄉校情形,本不能與城校例視,而是鄉地點較僻,風氣之閉塞,民情之頑固,尤為錫金各鄉冠。
餘初謂石癡辦學,夙有經驗,一年中之成績,必有可觀。
及身入其中,而不可思議之怪象,疊呈於餘之眼簾。其程度與未開化之野人等耳。辦學者過於嚴厲,固足憤事,專事因循,亦少成效。石癡辦是校,蓋坐寬猛不能相濟之弊。鄉人子弟,平日皆所狎習,一旦莊以相蒞,事誠大難。此無庸為石癡諱,且亦不足為石癡咎也。
然則是校若永遠為石癡自任教務,將終不能有所成成就矣。
此其故石癡亦明知之,臨歧之際,以全校責任,鄭重付餘,雲"弟去之後,一切總望君以大度容之"。餘方訝其語不倫,而不知其固有為而發也。
鄉中鮮讀書之士,愚民無知,視學校如蛇蠍,避之惟恐不遑,嫉之惟恐不甚,是校之成立,石癡蓋已曆盡困難,始得規模粗具。而察其內容,實一完全私塾之不若。學生二十餘人,額本未足,而年齡之相差,至堪奇異,有長至二十餘歲者,有幼至五六歲者。是鄉俗尚早婚,學生中已授室者有二人,問其年齡,已屆中學畢業之期;問其程度,則當初等二三年級而不足。有某生者,其子亦七歲矣,與乃父同時入學。子固蠢然,父亦木然,可笑亦可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