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鄉孤客,窮苦萬狀。花嬌柳寵,觸目盡足傷心;燕語鶯歌,入耳都成苦趣。三杯悶酒,一曲風琴,近日生涯,殊落寞耳。
足下襟懷灑落,才思縱橫,詩不多作而有奇思。昔人句雲:"春物誘才歸健筆。"未知令春之筆健乎?否乎?如有佳作,肯錄示一二以慰羈人之渴想否?(下略)寒食清明都過了,雨絲風片正愁人。斯時階下梨花,零落殆盡。一片春痕,狼藉滿地。有情人對之,殊未能恝然也。
方花盛時,我固嚐為花之主。欄杆時憑,香雪頻聞,既不能護花於生前,免受風饕雨虐,複不能慰花於死後,任其墮溷沾泥。花死有知,應歎遇人不淑矣。趁著星期無事,何妨收拾一番,俾眼底殘春,不留餘影。
葬花韻事,埋玉多情。古之人有行之者,餘亦何妨學步。
乃就庭畔鑿土成穴,拾花片納諸其中。土墳然隆起,成一塚形,植枝其上,以為標識。
約兩小時而竣事、檢視枝頭,所存蓋無幾矣。而彼對待之辛夷,則正嫩苞初坼,濃豔欲流,驕貴之氣,咄咄逼人,一若無限風光,為渠占盡。雖然,此俗豔也,我殊不喜。我不敢自謂別具看花之眼,夫以梨花之色靜香恬,苟非俗物,殆未有不愛者。餘友挹青嚐有句雲:"萬紫千紅都看厭,還虧本色此間存。"餘謂確合此花身份。惜乎瓊姿濯濯,早來零落之悲;玉骨珊珊,易受摧殘之慘。開時常泣,滿枝都是淚痕;落後誰憐,入地猶留夢影。對此一抔香土,餘其能無所悲耶?憑吊未已,哭之以詩:幽情一片墮荒村,花落春深晝閉門。
知否有人同濺淚,問渠無語最銷魂。
粉痕欲化香猶戀,玉骨何依夢未溫。
王孫不歸青女去,可憐辜負好黃昏。
本是泥塗不染身,緣何零落逐煙塵。
明知入地難重活,隻願升天早返真。
幾縷香魂明月夜,一抔荒土玉樓人。
再來此地茫茫甚,莫覓殘英更憶春。
獨吟獨會,低徊不能去。一回首間,而豔之辛夷,又觸餘之眼簾矣。彼花雖非餘意所屬,然亦不可無詩以詠之。心有別感,詩語未免唐突,然據意直陳,不作一矯情語。辛夷有知,或不嗔我薄情也。
脫盡蘭胎豔太奢,蕊珠官裏鬥春華。
浥枝曉露容方濕,隔院東風信尚賒。
錦字密書千點血,霞紋深護一重紗。
題紅愧乏江郎筆,不稱今朝詠此花。
夜涼如水,依約三更,此時餘早入夢。吟魂栩栩,正繚繞於梨花香塚之間。忽聞一片哭聲,淒清人耳。而餘醒矣,辨哭聲所自來,似在窗外,頗滋疑懼。
徐按衣起,就窗隙窺之,見一縞衣女郎,亭亭玉立於月光之下。始則倚樹悲啼,繼則撫墳痛哭,纏綿哀怨,若不勝情。
女郎何人?非梨影而誰歟?夜闌人靜,來此淒涼之地,發此悲咽之音,小步低徊,啼痕狼藉。彼非別有傷春懷抱者,何為而至此?
然則此花幸矣,既得餘為之收豔骨、妥香魂,複得彼女郎之情淚,滋斯塚土。但未知彼哭家中之花,亦曾一念及葬花之人耶?亦知葬此花者,因為傷心之餘耶?隔著一層紅紙,幾眼疏欞,盡情偷覷。夜深寒重,瘦骨怎生消受!嗟夫梨影,殆顰兒後身耶?不然,胡淚之多而情之癡耶?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此爛熟之盲詞,乃為餘昨宵之實境。餘自目送伊人去後,其嗚咽之哭聲,仿佛常滯餘之耳根。
其寂寞之玉容,仿佛常印餘之眼膜。中宵輾轉,心事轆轤,百感紛來,雙眸難合。未明而興,徘徊庭階之下,腳蹋香塚之旁,萬滴紅冰,依稀耀目。
正遐想間,鵬郎倏至,嘻然謂餘曰:"先生真個愛月眠遲、惜花起早矣。彼滿地落花,非先生拾而埋之土中耶?先生愛花若是,真花之知己也。"餘聞此語,知非出自小兒之口,則漫應之曰:"餘非愛花,特愛潔耳。殘花之當收拾,猶蔓草之必芟除耳。"鵬郎唯唯。
今夜餘自校中歸,室中乃發現一至奇異之事。檢視案頭,餘所著《石頭記影事詩》一冊,已不翼而飛,並昨日之新稿,亦遍覓不得。
異哉!人此室者,果為何人?竊詩而去,意又何居?個中消息,殊堪研究也。
餘之出也,戶必加肩,而下鎖焉,外人固未由而入也。即屬外人,亦必無此竊詩之雅賊。
餘方窮其心思,以偵此事之究竟,而一注目間,茶一朵,燦然陳於地上。拾而視之,已半蔫矣。反覆而玩索之,簪痕宛在,香澤微聞,知必自美人頭上墮下者。
噫,吾知之矣,其人為誰?蓋梨影也。梨影之入餘室而取餘詩也,有懷春之思耶?抑有憐才之意耶?餘之對於此事,將置之不問耶?抑與之通辭耶?
雖然,彼已嫠矣,餘安所用其情哉!秋娘已老,我無杜牧清狂;文君自奔,我少相如才調。然而窮途潦倒,客舍淒涼,得此解人,以慰寂寞,縱非意外良緣,亦屬客中奇遇。而況青衫紅粉,一樣飄零,同是可憐,能無相惜?我即欲已,情又烏可以已。無已,請管生一行可乎?乃作書曰:夢霞不幸,十年蹇命,三月離家。曉風殘月,遽停茂苑之樽;春水綠波,獨泛蓉湖之棹。乃荷長者垂憐,不以庸材見棄。石麟有種,托以六尺之孤;幕燕無依,得此一枝之借。主賓酬醉,已越兩旬。夙夜圖維,未得一報。而連日待客之誠,有加無已。遂令我窮途之感,到死難忘。繼聞侍婢傳言,殊佩夫人賢德。
風吹柳絮,已知道韞才高;雨濺梨花,更惜文君命薄。
隻緣愛子情深,殷殷致意;為念羈人狀苦,處處關心。
白屋多才,偏容下士。青衫有淚,又濕今宵。淒涼閨裏月,早占破鏡之凶;惆悵鏡中人,空作贈珠之想。蓬窗吊影,同深寥落之悲;滄海揚塵,不了飄零之債。明月有心,照來清夢;落花無語,捫遍空枝。
蓬山咫尺,尚慳一麵之緣;魔劫千重,詎覓三生之果。
嗟嗟!哭花心事,兩人一樣癡情;恨石因緣,再世重圓好夢。仆本恨人,又逢恨事;卿真怨女,應動怨思。前宵寂寞空庭,曾見梨容帶淚;今日淒清孤館,何來蓮步生春?卷中殘夢留痕,卿竟攜愁而去;地上遺花剩馥,我真睹物相思。個中消息,一線牽連;就裏機關,十分參透。
此後臨風雪涕,閑愁同戴一天;當前對月懷人,照恨不分兩地。心香一寸,甘心低拜蟬娟;淚墨三升,還淚好償冤孽。莫道老嫗聰明,解人易索;須念美人遲暮,知己難逢。仆也不才,竊動憐才之念;卿乎無命,定多悲命之詩。流水湯湯,淘不盡詞人舊恨;彩雲朵朵,願常頒幼婦新詞。倘荷泥封有信,傳來玉女之言;謹當什襲而藏,緘住金人之口。此日先傳心事,桃箋飛上妝台;他時可許麵談,絮語撲開繡閣。
餘自來之僻境,塵氛已絕,俗慮全蠲,眼前可與語者,舍鹿蘋外,幾不可再得。日中上課,如傀儡之登場;傍晚歸來,如老僧之入定。
至此境界,方寸靈台,實無用其紛擾。所有者,思親之淚、還鄉之夢而已。乃近數日來,無端而有吟蘭之草,無端而有葬花之舉,又無端而月下忽來倩影,更無端而案頭失卻詩篇,種種不可思議之事,忽於清淨無事中,連續發生。繞來眼底新愁,勾起心頭舊恨。此意怦怦,靜極而動。餘亦不自知其所以然,意者此間殆有孽緣耶?
隻為一封書,輾轉中宵,何曾交睫。今日思之,此書殊太冒昧,以彼心同枯井,節比寒鬆,而餘無端以緒語聒之,寧不足以召玉人之怒?一旦事發,餘將置身何地?
然不足慮也,釁自彼開,一紙瑤箋,夫豈無因而至?況餘心坦白,初無非分之幹求,多情如彼姝,讀是書也,其或有同是天涯之感,而以一眶清淚餉餘也。彼果不能諒餘意者,則流水本無心,餘亦何必自尋煩惱。所慮者,情網纏人,欲避之而無由耳。
餘方默自探索,而為餘傳書之鵬郎,已攜得複書至。一幅花妙格,燦然陳於餘之眼前矣。
白簡飛來,紅燈無色。盥誦之餘,情文雖豔,哀感殊深。人海茫茫,春閨寂寂,猶有人念及薄命人,而以錦字一篇,殷殷慰問於淒涼寂寞中耶。此梨影之幸矣。
然梨影之幸,正梨影之大不幸也。梨影不敏,奇胎墮地,早帶愁來。粗識之無,便為命妒。翠微宮裏,不度春風。燕子樓中,獨看秋月。此自古紅顏,莫不皆然。才豐遇嗇,貌美命惡。凡茲弱質,一例飄零,豈獨一梨影也哉!
人生遇不幸事,退一步想,則心自平。梨影自念,生具幾分顏色,略帶一點慧根,正合薄命女兒之例,不致墮落風塵,為無主之落花飛絮,亦已幸矣。今也獨守空幃,自悲自吊,對鏡而眉不開峰,撫枕而夢無來路。畫眉窗下,鵡鸚無言;照影池邊,鴛鴦欺我。
個中滋味,固是難堪,然低首一思,則固咎由自取。
不加重譴,免受墮落之苦。天公之厚我已多,而尚何怨乎?
夫以多才多情如林顰卿,得一古今獨一無二之情種賈寶玉,深憐痛惜,難解難分。而情意方酣,奸謀旋中。人歸離恨之天,月冷埋香之塚。淚賬未清,香魂先化。人天恨重,生死情空。夙因如彼,結果如斯。
梨影何人,敢嗟命薄?使梨影而不抱達觀,亦效顰卿之怨苦自戕。感目前之孤零,念來日之大難。回文可織,夜台絕寄書之郵;流淚不幹,恨海翻落花之浪。病壓愁埋,日複一日,試問柔軀脆質,怎禁如許消磨,恐不久即形銷骨立,魂弱喘絲。紅顏老去,恩先斷而命亦隨之俱斷;黃土長埋,為人苦而為鬼更苦矣。此梨影平日所以當以自憐者自悲,又常以自悲者自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