殢雨初歇,濕雲釀陰。輕風剪剪,客心欲碎。悵望鄉雲,杳無的信,不識故園尚有未殘梅否?
杞生請假歸,久而不來。校務委餘兼任,終日昏昏,沉悶欲死。惟晚來一枕蘧蘧,稍覺甜適。不作日記者,已半月於茲矣。
此半月中,事亦無可記。來此絕境,操此生涯,既無資料,又少心情,此後餘日記簿中,將多不填之空白矣。
石癡抵東已久,海天萬裏,兩度書來,嵇懶莊荒,未有以報。其第二函中,有詩叫絕,係與東友在大森看梅之作。錄以示餘,並索餘和。
此書來亦旬日,想石癡此時正屈指計郵程,翹首盼飛鴻矣。
書不可不答,詩亦不容不和也,枕上吟成,苦無佳句,聊以慰石癡之望而已。
東風吹恨滿天涯,夢斷羅浮不憶家。
故國山河殘破甚,爭來海外發奇花。
吹葭已變舊時灰,才見森林綻早梅。
畢竟東方春信晚,一技先已向南開。
倩問何人種此梅,今朝盡為使君開。
世間急待調羹手,盡許東風著力催。
一從遷植到山房,忘卻當年處士莊。
鐵石心腸移不得,而今也鬥入時妝。
書室前有庭一方,庭無雜樹,一梨花,一木筆而已。梨樹大可合抱,高亦尋丈,木筆則枝幹傴僂如侏儒,其低者僅與簷齊,遙對梨花,若甘拜下風者。
以二花之品言之,一極平淡,一極絢爛;一為出塵標格,一為媚世容顏;一多風流自賞之姿,一俱憔悴可憐之態。雅俗不倫,榮悴異遇,不知當時花主人,何以將此二花並植一處!
然而萬紫千紅,無非薄命。東風恩怨,一例無邊。弱如梨花,易受風摧雨打;燦如木筆,亦豈能常開不謝!吾為此論,真不通之甚矣。今年春信較遲,斯時之梨花,正爛漫盈枝,亭亭玉立。設不幸而遇無情之風雨者,不日且就殘矣。眄彼辛夷,猶含苞未坼,珍重第一花,賒得春光幾許,誠哉早發不如晚達也。
東風飛快,剪盡韶華。雨雨風風,又值禁煙時節。校中循例放假焉。午飲薄醉,鄉思如焚,粥香餳白之天,酒盡愁來之候,重門深掩,風雨淒淒,憑吊梨花,飄零一半矣。昨日枝上鮮,今朝砌下舞。餘固知其無能久戀也。
嗟嗟!蝶夢成煙,尚有未歸之客;鶯聲如雨,已摧將暮之春。好景不常,雖懷曷遣,誦放翁"又見蠻方作寒食,強持盾酒對梨花"之句,能不黯然欲絕乎?
日來風雨二師,大行其政。今晨陽烏偶出,遽爾逃匿,若十三四好女兒羞見人也。向午淅淅瀝瀝之聲,又到愁人耳邊矣。
院落沉沉,春光深鎖,一時真個冷清清地。酒醒奇渴,自起瀹新茗,焚好香,按洞蕭信口吹之,居然一市上乞人矣。又如赤壁舟中客所吹嗚嗚之調,宛轉哀怨,嫠婦安在?聞之或可泣否?
一曲既罷,小立回廊,視梨花正紛紛自下。白戰一場,無言自泣,風景彌複淒黯,因口占一絕句雲:冷人冷地太無情,一片閑愁眼底生。
日暮東風吹更急,滿庭梨雨下無聲。
清吟乍歇,鵬郎忽來,手攜芳蘭二莖,為餘插之瓶中,嘻然曰:"先生寂寞哉!以此伴先生。"餘問:"花何來?"曰:"此吾家所固有者。阿母最愛此花,長日與之相對。先生亦愛之否?"餘曰:"此花香清韻淡,餘亦愛之。惟汝識之,花不可輕折也。植於盆中,可延一月。折而養於瓶內,不數日而瘁矣。"鵬郎曰:"阿母亦嚐以此言戒餘。餘今日折而贈先生,阿母固不餘怒也。"言已自去。
異哉此不可思議之蘭!果胡為乎來哉?味鵬郎言,則贈蘭者非鵬郎,固自有人在也。餘對此蘭,益不勝美人香草之思矣。
濯濯之姿,塵飛不染。依依之態,我見猶憐。渺渺兮餘懷,望美人兮天一方。蘭不能言,其何以解餘心之感乎?因作《對蘭》、《問蘭》二詩以寄意。
含煙泣露可勝情,折取瓶中懶自呈。
未許岩巒終誌操,不妨風雨過清明。
瘦來隻恐香成淚,淡極應惟我稱卿。
從此名香無用□,垂簾靜坐足心傾。
怨否芳春占已遲,美人空穀盡相思。
同心結佩知誰許,竟體揚芬怎自持。
明月幾時照清夢,托根何地寄幽姿。
孤標果許人憐惜,為我低頭對麵時。
環校皆山也,群峰初霽,撥黛若沐,掩映於碧油槅子間,其狀萬變。就中有一山,突兀撐空,縱橫數十裏,作勢如奔馬,視眾阜如嬰提。群山若侍從者,則所謂鴻山是也。
考之邑乘,鴻山原名讓皇山,又名鐵山,有泰伯遺墓在焉。
曩遊虞山,嚐謁仲雍墓,初不知泰伯墓在何處,窈意二子之逃也,行蹤既非兩歧,遺蛻應同一穴,而千百年後,各占一山,遙遙相望,此亦不可言者也。讓皇山更名鴻山,則以梁鴻與孟光同隱於此之故。至又名鐵山,則不知何所取義矣。
每歲清明,遠近士女,在山下作踏青之舉。是日紅男綠女,踵接肩摩,有萬人空巷之觀。其近者則攜樽摯榼而來,其遠者或命車棹舟而至。
一年一度,人趁風顛,遠岫迎人,嬌駕留客,極一時之豪興,收十裏之春光。過此以往,則寂寞空山,淒涼古墓,隻有夕陽翁仲,枯水寒雲,無言相對而已。
蓋是山綿亙十數裏,四無人煙,離城遠,王孫公子,不來此處著鞭,逸客騷人,更是從來絕跡。
一年中惟清明一日,附近村民,相與掎裳連衤藝,山前山後,喧逐如狂,不過循成例以為歡,趁良辰而共往,熙熙攘攘,殆無有知踏青為韻事者。就中田夫野老,樵子牧童,占過半數。
欲求一嘯青吟翠之徒,搜峭探奇之客,蓋屬絕無,僅有如天末美人,可望而不可即。此餘於未遊鴻山之先,詢諸鹿蘋而知其然者。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今歲清明,適應是語。風雨無情,敗盡遊人之興,踏青慣例,乃遲三日舉行焉。
鹿蘋招餘同遊。餘不獲辭,且欲一攬鴻山之勝,乃棹扁舟而往。蓋是山離校十餘裏,一兩芒鞋,難勝是役,餘複不能健步,故代之以舟。然"踏青"二字,未免有名無實矣。
山之四圍,絕無勝處。俗傳鴻山十八景,其第一景則曰大腳姑娘,其他尚何足道!最特色之點,厥為泰伯墓,次則梁鴻祠。墓在山陽,崇封屹屹,形勢鬱幡。墓前有大紅山茶兩株,大可合抱,花如綴錦,殆靈氣之不鍾於人而鍾於物者歟!
詞在山麓,形式至為簡陋。敗壁頹垣,僅支一角。飼亦無主,惟所祀梁鴻、孟光之像則尚存。男則白山道袍,豐神奕奕;女則釵荊裙布,顏色怡怡。高風千古,輝映後先。瞻仰之餘,令人慨慕。
夫以三讓高蹤兩賢芳躅所止之地,宜其轉移風化,垂教無窮,數千百年後,生其地者,猶多盛德君子焉。以餘所聞,則不其然,豈其遺澤已盡歟?
山勢甚山崒巍,而枯瘦於秋。生意都歇,既無鬱鬱叢林,並乏萋萋芳草,名曰踏青,畢竟無青可踏。遊人如帶,緊束山腰,不知若輩所藉以遊目騁懷者果何在也。而高原之上,敗棺縱橫,白骨狼藉,幾於遍山皆是。以點綴此可憐春色,較之曩者大田中所見,殆如遼東之豕,少見稱奇。令人到此,幾疑深入不毛,蕭條滿目,寧複憶是踏青時節,拾翠風光哉!
來斯廣漠之區,那得登臨之趣?隻覺淒涼熱鬧,兩不可堪。
俯仰遊觀,一無所得,索然興盡,鼓棹而歸。途中口占兩絕,聊記斯遊之幻。
綠慘紅愁色未勻,出門風物幾曾新。
故鄉春半不歸去,野鳥山花空笑人。
青山無語對斜暉,人世榮華旦暮非。
多少枯骸縈蔓草,清明不見紙灰飛。
東風無賴,人軟於綿。昨夜中酒,今晨致不能起。幸校課在第四小時,不妨蘧蘧一枕,暫偷半日閑也。
案頭瓶蘭已僵,殘淚欲滴,靜中相對,悠然而動遐思。香魂一縷,欲斷未斷,呼而祝之,花聞之乎?花猶如此,人何以堪!餘亦殆將病矣。
燈花落盡,稚子不來。獨坐寡歡,羈愁疊起。忽憶故鄉尚有二三知己,如汪子靜庵,邵子挹青,皆餘昔時吟友。回首當年,時相過從。三月鶯花,一船詩酒,此樂正複不淺!嗣餘慘遭家難,抱恨終天。讀禮之餘,嘯吟俱輟,遂與二子疏,然猶未至數月不見也。
今則故人無恙,獨客無聊。落月屋梁,懷思靡已。梅花嶺樹,瞻望徒勞。重拾墜歡,更不知在何日矣。永夜懷人,不能成寐。且憑尺素,以寫我心。二子得之,當有以慰我也。與靜庵書曰:暮靄蒼蒼,關山色死,此如何景象耶!單床冷席,孤寂如騖,此如何地位耶!頑童數輩,終日聒噪,此如何生活耶!而夢霞以一身當之,不其危哉!蓋自風雨孤舟,飄搖到此,忽忽已匝月於茲矣。愁中滋味,嚐遍十分;病裏光陰,拋來幾日。回首荒店品茶,叢祠賭弈,情瀾不竭,密坐談心,曾幾何時,恍憾若夢,渭北江東,雲愁樹慘。我所思兮,杳不可見。浮世光陰,隙駒之影耳;人生聚散,沙鳥之跡耳。黃昏不寐,攤書獨坐,鄉思羈愁,百無聊賴。不徐不疾之鍾聲,若與我問答焉,不明不滅之燈光,若為我撮影焉。歎世運之不齊,傷命途之多舛。雞聲落月,劉琨起舞偏遲;雁影西風,瘐信傷心太早。才人薄命,名士工愁。
同病如公,何以教我?嗟乎!筆墨無情,鶯花易老。
君才如海,我誌將灰。濁酒一杯,此身何有耶?裂素寫意,聊寄殷勤。春風多俊,惠我好音,勿使消息如瓶井也。
與挹青書曰:浮雲一別,殢雨三春。酒分詩情,而今擱起。故鄉春半,可歸不歸,得毋鶯花笑客乎?故人無恙否?鄉園事事驅人出,隻有朋歡係客賜。別來消息沉沉,忘筌之交,何藉中山毛生,虛問寒溫也。風塵知己,落落曙星。昨日惜秋短章投我,頗知近狀。徐鄭二子,已否晉省?雪泥異路,恐此後蹤跡如秋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