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徇杞生之請,舉行春季旅行,赴鵝湖各校參觀焉。

鵝湖為錫金重鎮,山水清嘉,夙稱善地,風氣之開,較他鄉獨早。學校林立,成績斐然可觀。

李率學生整隊行,餘獨棹小舟往。歸途過一村名蠻裏者,雲即昔日泰伯逃居之地。村有泰伯遺廟,規模宏麗,氣象猶新。

因率諸生入廟瞻仰,且小憩焉。

廟中主持,為一老道士,能詩,年八十餘矣,童顏鶴發,意致灑然,與語絕鳳雅,不作長生不死談,真有道之土也。餘口占一律以贈之曰:出門遇道士,雙袖拂紅霞。

鐵笛橫吹晚,看山不憶家。

呼童撥爐火,為我煮瓊花。

欲叩長生旨,無言指日斜。

餘此行雖以舟代步,然亦憊甚。比歸杞瞑,草草晚膳後,亟思往華胥國一遊。

甫擬掃榻就睡,衾中有物隆然,觸於眼際,揭衾視之,則鏡架一具,中貯美人影片,亭亭似玉,飄飄欲仙。展玩之際,狂喜不自禁。鏡中人,梨影也。餘與梨影,兩情之戀愛,已臻極點,而一麵之緣,尚虛佳會,疇昔之夜,月色朦朧。隔窗窺覷,苦未分明,今仍於畫圖中省識春風之麵,何幸如之!此影既為餘發現,然則今日梨影必來餘室矣。

餘複遍燭室中,冀尚有餘蹤可拾,偶見地上紙灰散亂,檢視之得燼餘紙角一,草書七字曰:"悠悠人亦去如潮。"殆為餘不在而作也。乃即夕草一小簡,並賦四律以報之曰:仆一介書生,寄危根於客土,深蒙過愛,感極生慚。前生之因乎?令世之緣乎?吾不得而知之也。嗚呼!仆之所以獨坐愁苦,塌然摧肝,憂憤填膺,不能自解者,亦以獨操古調不遇知音為恨耳。今既得卿,此生為不虛矣,複奚惜此浮花斷梗身哉!卿前書日:"非冤家則不聚,非同病則不憐。"斯言也,即我所欲言而未言者也。我心即卿心,卿心即我心。人睽兩地,情出一源。我心已為卿剜,我身亦為卿有矣。今日鵝湖之行,強為同人挾去,幸卿顧我,徒使卿增室邇人遐之感。剩劫灰於地上,未識詩心;覆小影於衾中,深知愛意。此情此情,圖報維難,惟有將卿玉影,日夕以香花供奉,祝卿吟懷常健,百病皆消耳。律詩四首,一以答過訪之意,一以謝贈影之情。知我者或不嗔餘輕薄也。

鵝湖結隊偶從行,負卻殷勤訪我情。

湘管題詩痕宛在,紙灰剩字意難明。

室中坐久餘蘭氣,窗隙風過想□聲。

我正來時卿已去,可堪一樣冷清清。

暫駐仙蹤獨自看,入門如見步珊珊。

更勞寄語悲人遠,為覓餘香待漏殘。

命薄如儂今若此,情真到爾古應難。

青衫紅袖同無主,恨不勝銷死也拚。

意中人是鏡中人,伴我燈前瘦病身。

好與幽蘭存素質,定從明月借精神。

含情欲證三生約,不語平添一段春。

未敢題詞寫裙角,毫端為恐有纖塵。

真真畫裏喚如何,鏡架生寒漫費嗬。

一點愁心攢眼底,二分紅暈透腮渦。

深情邈邈抵瑤贈,密意重重覆錦窩。

除是焚香朝夕共,於令見麵更無多。

今晚得梨影複書,情深慮遠,不啻清夜鍾聲警人癡夢也。

錄其詞於下:我來君不在,君若在,我亦不來。留詩一句,出自無心,君勿介意。至以小影相遺,實出於情之不得已,致不避瓜李之嫌,亦不望瓊瑤之報。蓋梨影以君為知己,君亦不棄梨影,引為同病。然自問此生,恐不能再見君子。種玉無緣,還珠有淚,不敢負君,亦不敢誤君。海萍風絮,聚散何常。此日重牆間隔,幾同萬裏迢遙。一麵之緣,千金難買。異日君歸遠道,妾處深閨,更何從再接霞光,重圓詩夢?贈君此物,固以寄一時愛戀之深情,即以留後日訣別之紀念耳。

是夕餘複作書報梨影,並附以二絕,聊以表明餘之心跡,蓋即梨影所謂出於情之不得已也。過三鼓始就寢。

啟誦芳劄,情怨纏綿,真欲嘔心相示,讀未竟,不知何來一副急淚,將香箋濕透一半矣。卿固非懷春少婦,仆亦非輕薄兒郎,此日兩心均不克自持,總緣情絲一散,難以複收耳。

仆也不敏,生非富貴之家,長無鄉曲之譽,以乖僻之情性,擇冷淡之生涯。遭家不造,老父見背,惟一兄一母是依,孤苦伶仃,艱難萬狀。今日此身,正如一片春萍,隨風飄泊,勞人草草,寤寐難安。

今歲證鴻雪之因緣,未知明年又在何處,則兩人今日相逢,亦如風際楊花,偶然聚跡耳。況今者青鳥書來,已積千行之錦;藍橋路斷,曾無一麵之緣。異日者地角天涯,水分雲隔,非特不得形影相依也,恐並魂夢亦不能偷接矣。

傷哉!傷哉!念及此而餘之悲慨,寧能自己耶?

贈影之意,仆亦知之,何寄情之深且遠也!

嗚呼!卿以冰姿玉質,淪於窮鄉僻壤之中,極盡顛沛流離之慘,此才可惜,此恨誰知?幽蘭之挺秀於岩穀也,長養春風,孤根自保,不遇君子,誰惜馨香?

其不被溷於荒榛叢莽,見笑於李夭桃也亦僅矣。蘭耶?人耶?卿之憤泣,不亦宜耶!鵬郎雖幼,聰穎過於群童,真卿子也。充其學力,將來可耀門楣。然則卿雖薄命,猶可少慰。視仆之沉淪,不已較勝一籌耶?

仆所遭不幸,性複耽吟,聲淒孤韻,一燈一篋,行將終其身於憂愁困苦中,今更自累不足而累卿矣。卿前言不願仆為卿累,仆今則不能不使卿為仆累。但自今以往,無論悲歡離合,卿既以同病人相待,仆總拚以一死報卿耳。

夫人患貪生耳,人事雖難知,極之以死,而何事不可了哉?情患不堅耳,苟能持此心於永久,人間天上,何患無相見期哉?我書至此,不禁擲筆狂呼,不複知此身何有也。

名花老去見無期,嗟我尋春到已遲。今日斷腸淚欲盡,斷腸空對半殘枝。

我自狂癡敢怨卿,本來薄福是多情。來生願果堅如鐵,我誓孤棲過此生。

今晨又得梨影書,並頒到香箋一疊,客中正乏此物,謹受而藏之。此後千行萬行,不愁寫不盡相思矣。賦四絕答之:鳳紙曾經素手摩,一回持贈意雲何。

從今遠寄同心字,寫到相思語更多。

卜居若得傍蘭閨,海燕年年免獨棲。

容我桃花源裏住,此身不再出仙溪。

鎮日昏昏夢繞床,小窗消受午風涼。

尋常一樣高槐日,偏向愁中故故長。

菜花過風麥全黃,摘葉提筐一巷忙。

今夜蠶房篝影畔,有人不睡倚殘妝。

命途偃蹇,人海飄零。元龍豪氣,久作冰消;司馬雄心,亦為灰死。石癡行後,梨影屢勸餘東渡,並願拔簪珥以助餘行裝。自顧駑駘,局促若此,愧無以副我玉人之期望也。深宵苦憶,萬感來來。既成長書,複吟短句:東渡之言,出之他人,無足深怪,卿能真知我者,亦以斯言勸我,得毋同於流俗人之見,與素心大相刺謬乎?繼而思之,不覺悄然而悲,泫然而泣日:"卿固愛我之深,望我之切,不忍我為終窮天下之誌士,不得已而為此言也。"嗚呼!卿之用心,如此其苦也,能不令我感卿戀卿、結於腸而不解、入於骨而不滅耶?雖然,卿固閨閣中第一情人也,仆則天地間第一恨人也。

疇曩心跡,已盡於《放歌》一章,卿已知之,無庸複贅。方今環球競爭時代,有進無退,有誌之士,孰不欲爭先捷足,發現於經世作人之大劇場。而我也獨閉門枯坐,鬱鬱不樂。惟是一腔幽憤,托之勞人思婦之詞以自遣,徒使青春白日,消磨於一吟一醉之中。

此其中實有大不得已者在,而豈敢自附於騷人墨士之林哉!

嗚呼!河山一局,已剩殘棋。風雨孤燈,空懷磨劍。念茲黃種,負我青年。今日者憤時嫉俗,竟欲將功名富貴一舉而空之,非年不如人也,才不如人也,實自知命不如人耳。

好榮而惡辱,我非異於人情也。故每當春陽暖活之時,風日晴明之候,一草一木,皆有鬥生之心,一花一鳥,盡有矜時之意。對此韶光,少年用世之心,未嚐不怦怦欲動。而一轉念間,歎時運之不濟,傷命途之多舛,則又未嚐不沉醉悲歌,繼之以哭而不能自己也。

當終軍弱冠之年,已有庚信江關之感,死灰終無複燃之時,枯木寧有回生之日耶?卿顧欲以乘風破浪之宗愨望我,此意良足感,此願恐終虛也。肺腑之言,若蒙鑒察,為幸多矣。

名場失意早沉淪,賣盡癡呆度幾春。

名士過江多若鯽,誰憐窮海有枯鱗。

感卿為我惜青春,勸我東行一問津。

我正途窮多若淚,茫茫前路更無人。

此身已似再眠蠶,補明時合抱慚。

事業少年皆不遂,堂堂白曰去何堪。

世事年來萬念灰,風波險處便驚猜。

斯人不出何輕重,自有憂時名世才。

痛餘老父,為餘而傷其生,功名兩字,不啻與餘有不共戴天之仇,心灰氣短,非一日於茲矣。梨影因自惜而惜餘,曩者以及第花相貽,寓有深意,使餘棖觸十年前事,萬倍傷心。爾時之梨影,僅知餘為名場失意人,初不知為此微名,已死餘之老父。此慘痛之紀念,何嚐有一日去餘懷抱。折花相贈,原迫於憐才一念而來,餘惟自痛自傷,固未敢怨梨影之逆餘心坎,其後《放歌》一章,餘已自陳其心跡。聰明如梨影,疇不能即詩見心,相喻於無言之表。

乃自石癡東去,複感芳心,時以此逆耳之言,強聒不已,謂君亦健者,著鞭怎讓他人,鬱鬱居此胡為乎?忍哉梨影!斯言也,持刀以刺餘心,痛不至此也。汝胡不思,餘而尚有一點名心未死者,何不走馬長安,探春上苑,顧來此寥寂之鄉,共爾銷魂之侶,對泣於花殘春盡時耶?欲為下車馮婦,餘尚有羞惡之心;欲為投筆班生,餘已無英雄之氣。黃塵莽莽,舉步皆非;白日攸心,浮生已促。梨影既引餘為同病,是已知餘心矣,又複苦苦相勸,意果何居?

今日複得梨影書,一片苦心,始和盤托出,彼之用意,固有較憐才一念而探焉者。餘欲懟之,無可懟也。天乎,天乎!

所以虐餘與梨影者至矣,又何為而使此一雙可憐蟲無端會合,可望不可即耶?

嗟呼霞郎!尚願聽梨影一言乎?君書作誓死之語,君詩作非分之詞,亦知梨影果為君何人?梨影所處之地位,尚可與君自由戀愛與否?君如此用情,果於兩人有所裨益與否?君胡不細加審度,而陡出之以孟浪也。

梨影已為失群之孤鳥,惟欠一死,埋香塚下,嗚咽聲聲。梨影固自有可悲者在,非為君也。君自葬花,儂自哭花,雖然一樣淒涼,自有各人誌趣。梨影與君之關係,果安在哉?

初不料因此而一線牽連,又來孽債,再接再勵,遂成今日不了之局。早知其如此,梨影即有無窮痛淚,亦當暗灑於無人之深閨,不敢為君所聞,為君所見,致撥動君心之哀感,惹起君心之愛戀也。

夫使吾兩人而三生石上訂有夙緣者,則相遇亦何待於今日?既無緣矣,又複相遇,此亦無可奈何之事。

放下愁腸,斬除煩惱,斯為計之上者。其不能也,則為文字之交,結精神之愛。月見燈前,頻傳錦字,天涯地角,不隔詩心,亦情人之末路,苦海之生涯也。

君為梨影病,梨影未嚐不為君憔悴;君願以一死報梨影,梨影亦未嚐不願以一死報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