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君固不可死,梨影亦烏可便死?此生各有未完之事,人世已無再到之春,來生之約,姑妄言之可也。必欲於今生捐棄一切,寧非大愚!以君才華卓犖,夫豈久居人下者。
男兒三十不得誌,則亦已耳。君今未滿三十,正可有為之時,又烏知其終不得誌?君固自傷身世,無夢功名,然不遇梨影,則固無預梨影事。既遇梨影,而使君之性情,益複淒惻,君之誌氣,益複頹唐。又複重之以盟誓,要之以他生,一若此為畢生恨事,從此不願複問人間事者。君愛梨影而不知自愛,梨影惜君而君不自惜,夫梨影一女子耳,即令相逢未嫁,如願以償,亦何足戀!況其為孀閨之怨婦乎?
君為一梨影而傷心至於此極,梨影自思殊覺不類,而恨無法以悟君之癡。東渡之言,蓋欲君速離此傷心之境地,勿遲徊留戀,而自誤其無量之前程也。君戀梨影,以梨影之有微才耳。方今女學昌明,濟濟英雌,不乏才貌俱優之輩。如君矯矯,何患不逢佳偶?梨影不祥人也,極君願望,亦不過聽琴計遂,賣酒心甘,與司馬、文君結千秋同調。梨影縱不難拚此殘軀,償君癡願,而夕陽雖好,已近黃昏,名節既德,終身抱慝,君亦何取於儂也!
嗟乎霞郎,事已無可奈何,隻合大家撒手。君其速悟,勿為無益之悲。君即無意進取,而春城鶯燕,海國風光,世界花花,正大有尋歡之處。此間非樂土,速去為佳。梨影之所以勸君者止此,君能從梨影言,是即愛梨影也。否則堅持不決,好夢終虛,悲苦殞身,兩無所益。男兒七尺,軀死自有所,為一不可戀之女子而死,此所謂輕於鴻毛者也。君其念焉。
噫,忍哉!東渡之言,餘初謂梨影憐才心切,與餘昔日之勸石癡,同一用意,孰知彼固欲藉此離餘。而跳出情關之外,為餘計實自為計也。餘誠累彼,明知其無可戀而與之作非分之周旋,尋可憐之生活,使彼一寸柔腸,為餘輾轉,燈昏月冷,徒喚奈何,不得已以勸勉之言,為解脫之計,其用心絕苦,其抱恨良深,亦知餘讀此書,當更生若何之感想,而速能拋撇此情耶?
嗟乎梨影!汝固可憐,餘寧得已?此事發端,良由於餘一書挑逗。然使汝置而不答,則餘情亦無著處耳。何為而瑤箋疊疊,頻傳玉女之言;香草離離,狂賺靈均之淚。青衫紅袖,同是天涯;缺月殘花,偏生幻想。蝶迷短夢,雙雙待死之魂;繭織同功,一一傳情之作。
至於今日,兩方交感,一樣無聊。欲合固難,欲離豈易?
餘固不能舍彼,彼亦何以舍餘也。埋香何事,我誠身世悲多;還淚而來,渠亦前生債重。驀然相遇,事豈無因?未免有情,誰能遣此?今乃雲君自葬花,儂自哭花,一若兩人之相感,與此事絕無關係者。
嗟乎梨影!若言殆欺餘也。事已至斯,尚有何說!餘情不二,餘恨無窮,石爛海枯,長此終古。休矣休矣!其毋再為此苦語以勸餘,而徒增餘心之痛也。
餘讀此書,餘言又烏能已!披肝瀝血,重寫蠻箋,更賦數詩,以見餘誌。梨影梨影,此為餘第二次之誓書矣,萬千衷曲,盡在個中。汝其鑒之,前書已誌餘日記,因將此書並誌之,以為異日情天之證。記取蔓草埋香之日,便是韓憑化蝶之時。此一點真誠,或尚能取信於梨影也。
頃接手書,諄諄苦勸,益以見卿之情,而益以傷仆之心。卿乎卿乎,何忍作此無聊之慰藉,而使仆孤腸寸寸斷也。仆非到處鍾情者,亦非輕諾寡信者。
卿試思之,仆所以至今不訂絲蘿者何為乎?仆所以愛卿感卿而甘為卿死者何為乎?卿誦仆《紅樓影事詩》,可以知仆平日之心;卿誦仆前次寄贈之稿,可以知仆今日之心。
卿謂仆在新學界中閱曆,斯言誤矣。仆十年塌翼,一卷行吟,名心久死。迄今時事變遷,學界新張旗幟,仆又安能隨波逐流,與幾輩青年角逐於詞林藝圃哉?
今歲來錫,為饑寒所驅,聊以托足,熱心教育,實病未能。卿試視仆,今所謂新學界,有如仆其人者乎?至女界中人,仆尤不敢企及。仆非登徒子,前書已言之矣。狂花俗豔,素不關心。一見相傾,豈非宿孽!無奈陰成綠葉,徒傷杜牧之懷;洞鎖白雲,已絕漁郎之路。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卿之命薄矣,仆之命不更薄乎?無論今日女界中,如卿者不能再遇。即有之,仆亦不肯鍾情於二。既不得卿,寧終鰥耳!生既無緣,寧速死耳!與卿造因於今生,當得收果於來世,何必於今生多作一場春夢,於來世更多添一重孽障哉!
至嗣續之計,仆亦未嚐不先為計及。仆雖少伯叔,幸有一兄,結扌離數年,亦既抱子,但使祖宗之祀,不至自我而斬,則不孝之罪,應亦可以略減也。
仆聞之,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若食我言,願與薄幸人一例受罰。卿休矣,無複言矣。我試問卿,卿所以愛仆者,憐仆之才乎?抑感仆之情乎?憐才與感情,二者孰重孰輕乎?發乎情,止乎禮義,仆之心安矣,而卿又何必為仆不安乎?
或者長生一誓,能感雙星;冤死千年,尚留孤家。
情果不移,一世鴛鴦獨宿;緣如可續,再生駕鳳雙成。
此後苟生一日,則月夕風晨,與卿分受淒涼之況味。
幸而天公見憐,兩人相見之緣,不自此而絕,則與卿對坐談詩,共訴飄零之恨,此願雖深,尚在不可知之數耳。
嗚呼!仆自勸不得,卿亦勸仆不得,至以卿之勸仆者轉以勸卿,而仆之心苦矣,而仆之恨長矣。悠悠蒼天,曷其有極!
仆體素怯弱,既為情傷,複為病磨。前日忽患咯紅,當由隱恨所致。
大凡少小多情,便非幸福。仆年才弱冠,而入世間之百憂萬憤,亦已備嚐。憔悴餘生,複何足惜!願卿勿複念仆矣。
杜牧今生尚有緣,撥燈含淚檢詩篇。
聰明自誤原非福,遲暮相逢倍可憐。
白水從今盟素誌,黃金無處買芳年。
回頭多少傷心事,願化閑雲補恨天。
顧影應憐太瘦生,十年心跡訴卿卿。
佳人日暮臨風淚,遊子宵分見月情。
碎剪鄉心隨雁影,驚殘春夢減鶯聲。
客中歲月飛星疾,桑剩空條繭盡成。
萬裏滄溟涸片鱗,半生蕭瑟歎吾身。
文章憎命才為累,花鳥留人意獨真。
浮世百年成底事,新歌一曲惜餘春。
金樽檀板能消恨,莫負當前笑語親。
才盡囊餘賣賦金,果然巾幗有知音。
寒衾今夜憐同病,滄海他年見此心。
靜散茶煙紅燭冷,凍留蕉雨綠窗深。
蕭寥形影空酬酢,夢醒重添苦楚吟。
草草數行,喃喃再誓,書去而餘之靈魂亦隨之以俱去,心頭小鹿,又複作惡。盤踞方寸間,辟戰場焉。未知梨影之閱此書也,其喜耶?其怒耶?其笑耶?其泣耶?彼欲勸餘而反為餘勸,彼之失望將若何?彼之傷心又將若何?彼果能忘餘耶?彼閱此書,果能漠然無動?止水不波,而將餘度外置之耶?餘知其必不能也。若是則餘深苦彼矣。
然梨影當諒餘,餘豈得已哉。劫餘身世,忒煞淒涼。覓得知音,有如此恨。至於今而餘心坎中所貯之歡情,已早和萬點殘英埋於地下,疇複顧戀人世之春華,作風花之幻夢者。
此意也,梨影固知之,知之則又何必再以虛言相慰。夫餘即不與梨影遇,餘亦為絕無生趣之人。今茲若此,初非梨影能感餘,餘自感者實深也。
嗟乎!餘書入於梨影之目者,四十八小時矣。此四十八小時中,餘固未有一分一秒忘梨影,且未有一分一秒不望梨影之飛溫語以慰餘,掬情淚以餉餘也。餘此時情如大旱之苗,深望梨影以一滴楊枝甘露,潤餘枯槁之心田,轉生機於一線。就餘意度之,梨影閱此書,必不忍恝然舍置。顧餘久望梨影書而書終不至。
噫!梨影殆絕餘耶?抑以書語突兀,躊躇而未能遽答耶?
尤奇者,每日晚餐後,鵬郎必捧書就餘讀,比兩日來,亦絕跡不至。何事輟業,豈亦與餘書有關係耶?個中消息,欲偵無從,徘徊鬥室中,心事轆轤,坐臥不知所可,木然類待死之囚。
今晚鵬郎來,謂餘日:"吾家蠶事大忙,阿母瘁矣。餘日夜助阿母喂葉,輟讀二日,先生得毋責其惰乎?"餘聞言乃恍然於梨影所以不答餘書之故,蓋是鄉富蠶桑之利,棟花風過,同巷分功。篝影紅時,有辛勤之少婦;桑陰綠處,無姨戲之兒童。所謂"鄉村四月閑人少"者是也。餘之校中,因此而放臨時假者,已一星期矣。
鵬郎之言殆確。渠家雖不必藉此為生計,而愛葉垂垂,舊有桑畦十畝,女紅之事,何可廢也。梨影以憔悴遺嫠為賢能主婦,儉以持家,勤以率下,不惜以愁病之軀,任劬勞之職,盡心撫育。徹夜徨,三起三眠;殷勤待去,一絲一縷。辛苦抽來,蠶耶人耶?是同一人世間之可憐蟲也。以彼玉骨珊珊,弱如風柳,豈耐得勞苦者?蠶功瑣碎,眠食失時,自非健婦,寧能堪此?渠為蠶擔憂,餘又為渠擔憂矣。
餘自陷身情海以來,晨夕碌碌。課罷以後無他事,日作此無聊之酬答。詩債共淚債懼償,鄉情與世情並談。殘春筆硯,新篇積有牛腰;明月家山,故裏曾無蝶夢。吟魂顛倒之餘,情思蒙葺之際,並此尋常竹報,亦複懶於下筆。不知天寒日暮,徙倚門閭者望眼穿矣。
猶憶當時惘惘出門,餘母揮淚相送,餘姊則以別後音書,諄諄囑咐。今則春光別去,遊子不歸,盼斷天涯,杳無的信。
苦哉老母!思兒之況何如也。
一行作客,忘卻老人,餘姊知之,又烏能恕餘者?而數日前餘兄自湘來書,以暑假非遙,特地舉歸期相告,謂:"弟返棹蓉湖之日,即我回頭衡浦之時。李頻詩所謂’梅爛荷圓六月天,歸帆高背虎邱煙’者,可為我兩人詠也。"餘得此書,亦複漠然置之,一若反以不歸為樂者。噫!世之真愛餘者,舍餘母餘姊餘兄外,更有何人?彼梨影愛餘之情,縱極懇摯纏綿,然豈得為正當之愛?餘以戀戀於梨影故,將平日家庭間之至情至性,盡付淡忘,至今思之,餘誠不自知其何心矣。
趁茲蠶假,補達魚書,聊慰親心,以誌吾過。兄處報章,同時將去。楚雲一片,珍重萬千。計荷風梅雨時,家人團聚,細訴離衷,為樂當無藝也。
夜館無人,可互告語,輒複與麴生呢,而酒入愁腸,酡然易醉,不及一鬥,玉山頹矣。醉後忘情,繼之以哭。
嗚咽之際,鵬郎忽至,語餘曰:"先生勿哭,阿母病矣。"餘昏惘中驟聞是語,酒意為之盡消,急詢以何病,且病何速也。曰:"家人謂係積勞所致。阿母己亦雲然。然以餘測之,殊不類。阿母之病,為先生前日一封書耳。"餘益驚駭,問曰:"為餘耶?為餘之書耶?若烏知之?豈若母有以語若耶?"鵬郎曰:"先生前日書中不知作何語,阿母初閱之長歎不語,旋複哭泣。餘亦不敢問,比來愁眉苦眼,鎮日無歡。今已病不能起,餘猶時見其就枕上翻閱先生書,暗中流淚不止也。"鵬郎欲再有言,而秋兒自外入,謂鵬郎日:"夫人喚汝,其速去。"語次以目視鵬郎,意似不欲渠向餘喋喋者。餘亦嗒然無語。
鵬郎乃匆匆隨秋兒行。
異哉梨影!汝竟為餘而病耶?汝嗔餘癡,今癡者固不僅餘矣。漫漫長夜,黯黯殘燈,魂魄不來,意緒若死,這番驚耗既入餘耳,餘獨何心能不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