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情人交際,求之形跡,都屬虛假之情,寄諸精神,始臻真實之境。餘與梨影,知半稔矣,覿麵不過一二次,且亦未有一啟齒一握手之歡,惟以詩篇代語,緘劄寄情。無形之中,兩相默喻,雖形格勢禁,難開方便之門,而在兩人心中,初不以離合為離合,形跡愈荒疏,而精神愈團結。且已知無分作鶼鶼之比翼,則亦何爭此草草之言歡,所以死心塌地,涕淚互酬,願以螺黛三升,烏絲十幅,了此離奇斷碎之緣,不願以無聊之希望,為非分之要求。

人來檻外,跡近桑間,而適以自汙其純潔無上之聖情也。

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心相知矣,又何必形之相合?昭昭者可按跡以求,惟默契於冥冥者,其情乃隱微曲折而無所不至,彌淪磅礴而靡知所極。

然則我今日此行,與梨影殆未足以言別也。別之一字,對於長聚者而言。餘與梨影,以形跡言之,無時非別;以精神言之,無時或別。此後無論餘至何處,餘心坎上終當有梨影在,如影隨形不離左右。

極而言之,梨影而死,而餘心坎上之梨影終不死。即餘亦死,而餘心坎上之梨影亦終緊附餘身,隨餘靈魂之所適。質言之,梨影與餘之精神,生生死死,殆無有別時也。今日離彼而去,彼實已隨餘而歸矣,餘複何傷於此別!

雖然,妾歌白紵,郎馬青驄,情人分袂,為離別中之最苦者。餘與梨影,可為情人與否,尚難下真確之判斷。然而兩心如此,固不得謂為絕無關係者。

湖上帆開之候,正樓頭腸斷之時。餘亦豈能無所戀戀?他人以為苦者,餘偏不以為苦,實則不言苦者其苦愈深。不苦雲者,於無可奈何中作自解語耳,於萬千苦緒中,比較而言之耳。

前日之聚非真聚,則今日之別亦可視為假別。別情非苦,更有苦於別情者,個中滋味,恨未能與天下有情人以共喻也。

一帆風順,朝發而夕抵家矣。將至家門,心忽自怯,念作客半年,他無所益,隻贏得一身煩惱。老母臨行之囑,言猶在耳。而數月以來,沉淪於淚泉恨海中,幾置家庭於不顧,平安兩字,屢誤郵程。縱母不怪餘,餘其何以對母?此中情事,既不能掬以示母,而懷茲隱慝,周旋於倫常之地,欺人雖易,自欺殊難。

憶餘未行之先,庭幃色笑,甘旨親承,率性而行,隻有天真一味。曾幾何時,人猶是而性已非,乃至對於親愛之家人,聲音笑貌,在在須行之以假。思至此,則背如芒刺,悔念複萌。

然悔固無及,且悔不一悔矣,而卒不能自拔,則餘其終負餘之老母乎!

挈裝入室,母姊兄嫂鹹在,各展笑靨以迎餘。蓋餘兄於先二日抵家,餘姊則自餘行後,守餘之約,留伴老母,未賦歸也。

餘前見母。母審視餘麵忽詫曰:"兒乎,病耶?何憔悴至是,驚若母矣。"於是兄若姊若嫂,聞母言均集視線於餘。嫂曰:"阿叔果清減幾許矣。"姊曰:"頑童擾擾,教授勞形,況複他鄉,如何不憊?"兄曰:"吾弟嬌怯哉!出門不越百裏,便爾不耐。如阿兄飄搖數千裏,舟車之勞頓,風霜之侵蝕,且什百倍於吾弟,而容色轉豐腴,身軀轉壯碩,此又何說?大凡人不能耐得勞苦者,即不能成事業。弟知之否?"餘方欲答,母謂兄曰:"汝弟氣稟素弱,幼時常在病中,烏可以例汝?使家無衣食憂者,餘亦不使彼離餘一步也。"語次欷。餘兄唯唯不複言。

餘初不自知其憔悴,聞諸人言,乃複怦怦。餘容而果憔悴者,其原因固自有在,與作客之苦,實無關係。餘母之言,愛餘之至者也;餘嫂之言,順母意以慰餘也;餘姊之言,原情測理之言也;餘兄之言,寓愛於勖者也。要之諸人無一非憐餘愛餘者也。

既餘受此家人親密之慰問,複自省一己隱曲之私情,覺我未足以對人,人盡足以對我,此心益惕然不寧矣。

談話有頃,晚餐具矣。家人圍桌共食,餘母頻頻停箸目餘。

餘知母意,欲覘餘食量之佳否,餘為之勉盡三器。餘母似有喜色,意謂餘容雖悴而食未減,可稍寬其憂慮也。

飯罷複圍坐共談。餘母瑣瑣詢餘別後事,餘一一告之,惟隱其私。餘亦知於家人骨肉之間,不應打誑語,但茲事若驟聞於老母,必疑餘有不肖之行為,而大傷其心,故寧暫秘之。縱自知其不當,亦惟有默呼負負而已。

既而餘母顧謂餘兄曰:"今日之會,一家骨肉,盡在於是,餘心滋樂。所不足者,若父早歿,而若弟未娶耳。餘老矣,殘年風燭,刻刻自危,汝弟年已逾冠,正當授室之時,深願於未死之先,了此一重心事。兄弟無猜,室家永好,一旦撒手塵寰,亦可瞑目泉下。此事殊汲汲矣。"餘兄答曰:"母言當,霞弟姻事,兒亦念念在茲,然好女子非易得。如弟矯矯,合匹天人。以兒所見,一派庸脂俗粉,殊未足以偶吾弟也。此事為弟畢生哀樂所係,胡可草草?此者歐風東漸,自由之婚比比皆是,吾母能持放任主義者,兒意不如聽弟自擇之為愈。"母笑曰:"吾豈頑固老嫗,以兒女之幸福,供一己之喜怒者,何幹涉焉?吾所望於汝等者,隻願兄弟妯娌,好合無間,互持家政於將來耳。"餘驟聆母與兄提及姻事,不覺又驚又痛,念此事母意若欲強製執行者,餘將何以對梨影?幸阿兄解事,代為關說,得聆母最後之一言,殆無異罪囚之獲聞赦令。而回念餘意中之事,固已早成畫餅。梨影所以為餘計者,其事若成,殆較專製婚姻為尤苦"則複木木若癡。

而此時餘姊見餘不語,則轉謔餘曰:"阿母已允弟自擇佳偶,吾弟旅錫半年,亦有所謂意中人乎?"斯言也,在姊實出之以無意,而餘方涉念及私,聞之不勝疑訝,意餘之隱事,豈已為阿姊偵悉乎?不然,何言之關合若斯也。於是麵熱耳紅,不能置答。

兄嫂睹餘狀,均為粲然,姊尤吃吃不已。餘益慚懼,至不能舉首。餘母嗬之曰:"霞兒覥類新婦,素不耐嘲謔。汝為阿姊,奈何故窘之?"餘姊聞言,笑乃止。而餘意亦解。

事後思之,蛇影杯弓,疑心生鬼,說破個中,良可笑也。

是夜餘兄伴餘宿於東舍。餘促之歸寐,兄不可。餘日:"兄意良厚,獨不虞冷落嫂氏耶?"兄笑曰:"弟願單棲,兄亦不願雙宿也。"餘以其言適餘中隱,於是複如向者之疑姊者以疑兄。既而覺其非是,則又啞然自笑。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餘今者真成為驚弓之鳥矣。

乃複謂兄曰:"兄與嫂氏,一別經年,相思兩地,一旦遠道歸來,深閨重晤,正宜乘此良宵,互傾離抱。奈何咫尺鴛鴦,複作東西勞燕。兄非無情者,何淡漠若斯耶?"兄怫然曰:"弟以阿兄為情蟲耶?弟夙以多情自負,亦知情字若何解釋?夫豈專屬之男女者!大凡言情不能離性,父子兄弟之情以天合,夫婦之情以人合。以天合者,雖遠亦親;以人合者,雖真亦假。人不能不受命於天,即不能舍父子兄弟之情而獨鍾夫婦之情。此情之正解,不可不辨。吾視世之自負多情者,往往徒抱一往情深之概,孤行其是,或至割天性以殉癡情。若而入者,美其名日情人,實則為名教之罪人,君於譏焉。

頃弟所言,似尚未明情字真際,致以常情測餘。亦知吾若戀戀於兒女之情者,則何為棄此柔鄉之歲月,度彼羈旅之光陰乎?

此次歸來,隻以倚閭之望,陟岵之思,情動於中,遂被子規勸轉,以言夫婦,則一年之別,何可謂久。即雲未免有情,亦當知所先後。弟言若此,則異時娶得佳人,便將迷戀溫柔,置老母阿兄於不問乎?吾願弟為性分內之完人,不願弟為情場中之奴隸也。"噫!餘兄此論,清夜鍾聲,良足發人深省。念餘今茲之所為,蔑性甚矣。夫婦之情,猶不可過戀,矧於不可戀之情而戀之,戀之不已,淪為癡愚,惝恍迷離,而莫知所適。幸可自救者,中情之毒雖深,而一點良知,猶未盡昧。至萬不得已時,終當製私情以全天性。然此時一腔情緒,半含怨憤,半帶悲哀,欲忍難忍,言愁更愁,無一可告人,無一足自解。則方寸靈台,已多內愧,受責於良心,乃較聽命於父師之前,待罪於法庭之下,慘酷不啻數倍。

用情一不慎,自苦至於如此,則少年血氣之過也。自訟良久,謹答兄日:"聞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弟此後不敢再談情字矣。"乃相與抵足而寢。

天涯遊子,一旦雙歸,比來年天倫團聚之樂,無美滿於此日者。餘母已笑逐顏開,不複愁眉苦眼。餘亦暫脫愁城之厄,覓歡笑於當前。槐陰攤飯,竹院分瓜,婦子嘻嘻,笑言一室,極酣暢淋漓之致。

晚來浴罷,同坐乘涼。餘兄則徐揮蒲扇,以別後所遭,娓娓為吾等道。海客談瀛,聽者忘倦。餘姊間或攙以諧語,博得慈顏一粲。餘臻此境,恍離地獄而登天國,聽仙樂之悠揚,如向我胸頭,奏恨海瀾平之曲。無窮哀感,倏如蟬蛻,屑層剝卸,障翳一空。

信乎外情之蔽,終不敵內性之明也。倫常之樂,人皆有之。

棄之而別尋苦趣,寧非大愚?世界一煩惱場也,就中真實之樂境,舍名教外,直無餘地。

人生此世,苟使天倫無缺陷之事,優焉遊焉,全其本性之真,亭此自然之福,已足以傲神仙而輕富貴,又奚事得隴望蜀,馳心外騖哉!

大凡人之性靈,莫宜於養,莫不宜於淚。一涉外感,則聰明易亂。而外感之來,複多愁少樂,則生人之趣短矣。吾今自情海複返性天,已深知此中之苦樂。

上帝而許餘懺悔前情者,已當立收此心入腔子裏,奉老母以終天年,於願已足。然而一場幻夢,雖醒猶癡,況複多所牽涉,何可中道棄捐!總由子春勸駕,生此枝節。事至今日,始深悔出門之孟浪也。

浹旬以來,餘日向家庭尋樂,一切煩憂熱惱之事,暫釋於心。明知樂不可久,而悲者無窮,姑作得過且過之想,盡找之所當為,使老母不為我而多所愁悶。此即找近日對於家庭之唯一主義也。

戚友輩聞餘兄弟歸來,各加存問。門外時聞剝啄,室中不斷話潮,如汪子靜庵、邵子挹青,尤為餘苔岑夙好,亦複時時過從,相與讀詩賭酒。日雨重聯,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蓋又有彭澤歸來之況味焉。

長日如年,佳趣正複不少。蓋自父死兄離以後,此為最樂之時期矣。乃不意彼萬惡之病魔,日夜環伺餘旁,複乘此歡情暢適之餘,而忽焉惠顧。

當此炎炎大暑,鬱氣如蒸,披襟當風,庶乎稱快。而我乃伏處若繭,擁絮被作牛喘,寒熱交作,頭汗涔涔,其苦殆無倫比。雖隻餘一人受之,然家人為餘病故,已盡易其快樂之心腸,而為憂愁之滋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