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之中,餘母焦憂尤甚。餘既以胸隔間之秘密,負母於冥冥,複以形體上之損害,陷母於擾擾,伏枕以思,為子者殊不應若此。餘亦不自解餘身之何以慣與病為緣也。
此次之病,來勢雖劇,幸係外感,尚非難治。服藥數劑,即已退減。既而成瘧,間日一作,醫者謂病勢已轉,可保無虞。
荏苒兼旬,老母之精神,業為餘消耗盡矣。
餘病作時,餘母刻不離餘。餘兄為餘皇皇求醫藥,幾無停趾。餘姊餘嫂,亦均改其起居之常度,攢眉蹩額而問訊焉。直至餘病少瘥,而後眾憂始解。
憶餘之病於崔氏也,侍餘疾者,鵬郎、秋兒二人而已。雖問暖噓寒,調湯進藥,事事經心,總是不關痛癢,未免粗疏,使多情之梨影,能親至餘之榻前者,或能如家人侍餘之無微不至。然而禮防森嚴,內外隔絕,病耗驚傳,徒令彼芳心悶損。
而餘亦一榻孤眠,淒涼無盡。
今餘病於家,而周旋於餘側者,母也,兄也,姊也,嫂也,無一非親餘愛餘之人。至於忘餐廢寢,勞神焦思,而祝餘之速愈,至性至情,每至疾病時而愈見。而外感之纏綿,總不及天倫之密切者。此番驟病,殆天欲以家庭間之至情至性,一一實演於餘前,而啟餘以覺悟之門也。
餘至此益覺餘之所為,殊無一分足以對母。不第母也,即推誠相愛之兄,而餘亦報之以欺罔自顧此身,已為天地間不孝不弟之人,無處足以容我。餘之外疾可除,餘之內疚又寧有已時耶?
餘於病中睹家人親愛之狀,思潮之起落愈頻。餘之知覺,藉以完全回複,覺人各有誠,惟餘獨偽。餘亦有本來麵目,今果何在?身著茵席,如臥針氈,不寧特甚。既而思之,餘惡未極,非不可補救者,今宜先求一安心之法。欲安此心,惟有將餘之隱事,和盤托出於餘母之前,而求母赦餘。然終有所畏怯而未敢直陳,則奈何。
思之重思之,餘其先訴之餘兄乎?兄為敵體,且又愛餘,餘已自陳懺悔,兄或能存寬恕,不至峻責,令餘難堪。如鯁在喉,不吐不快,餘複何憚而嚅嚅不能出口耶?
思既決,餘乃秉餘之誠,鼓餘之勇,將半年情事,含悲帶憤,傾筐倒篋而出之,而聽餘兄加以判斷。
兄初聞餘言而駭,既而曰:"弟平日喜讀《石頭記》,反覆玩索,若有至味,形之吟詠,至再至三。吾固知弟已深中此書之毒,將來必為情誤,今果然矣。"餘曰:"一時不慎,墮落情坑,今已自知悔悟,願揮慧劍,斬斷情絲。從前種種,均可作為死去,還我自由之身,懺我一生之孽,未知兄能宥弟前失而許弟以自新否?"兄目餘而笑日:"談何容易!吾見有蹈情網而死者矣,未見有人而能出者也。弟少小多情,宜有此等奇遇,惟用情貴得其當,於不可用之地而強用之,是為至愚。弟今已迷失本性,陷入癡情,即欲力求擺脫,心亦恐難自主。蓋男女苟以真情相交際,不合則已,如其合也,則如磁引針,如珀拾芥,又誰得而分離之?有時自覺,知戀愛之無益,托懺悔以自解。然而一轉念間,又複纏綿固結,如陰霾時節,偶放陽光,不久即複其故態。弟言將誰欺耶?"餘日:"兄言然,餘固終不能忘梨影也。惟餘今欲求此心之安適,不得不強忍出此。明知陷溺已深,此心正複難恃,亦決持餘毅力,以良心天理,與情魔決一死戰。最後之勝負,未可知也。"兄聞言,若誤解餘意者,卒然問曰:"弟與彼妹,果相愛以純潔之情乎?抑參以他種之欲乎?弟其明告我無諱。"餘曰:"兄以弟蹈相如之故轍耶?彼姝質同蘭慧,意冷冰霜,豈可幹以非禮者?即弟雖不肖,亦知自愛,常持圭璧之躬,不作萍蓬之想。兩情之交際,不過翰墨因緣、淚花生活而已,他何有焉?"兄日:"吾亦知弟或不至此。雖然兩人酬答之作,能容阿兄一寓目乎?"餘慨然曰:"何不可者。半年中之成績,盡在餘書篋中。
兄自取閱之可也。"餘言竟,授兄以鑰,啟篋出所藏,錦箋疊疊,厚逾數寸,一束斷腸書,首尾俱備,酬答之詩詞,亦雜諸其中,一時苦不能竟。
餘兄略閱數頁,歎曰:"如此清才,何減淑真、清照,無怪弟惘惘至是。阿兄已為受戒之僧,閱此而一片心旌,亦不覺微微豋動矣。"既叉言曰:"奇哉此女!纏綿如彼,貞潔又如此,情網陷人,一何可畏。勒馬懸崖之上,挽舟惡浪之中,無定力者殆矣。"既而閱至梨影病後之書,拍案而起曰:"此計抑何巧妙!
若人不僅多情,亦且多智,於無可奈何之中,出萬死一生之計,既以自全,又以全人。一轉移間,而恨事化為好事,殆煉石補天手也。"複顧語餘曰:"彼筠倩者,弟曾識其人乎?其才其貌,果能如彼書中所稱道乎?"餘日:"識之,固絕好一朵自由花,書語非虛也。"兄曰:"然則此事信為弟無上之幸福,弟意又如何者?"餘囁嚅而答曰:"彼病後以此書相示,有挾而求,在勢餘必得允。然茲事滋巨,一人胡敢擅專?當稟諸堂上,然後取決。彼亦謂然,故今尚擱起也。"兄曰:"此無慮,老母之前,一掉舌之勞耳。弟不憶前日之一席話耶?母於弟之姻事,念念在茲,且許弟以自由。有此良好姻緣,知之無不允者。弟如羞於啟齒,餘當為弟玉成之。"餘急止之曰:"否。此固非弟願也。"兄不悅曰:"弟言傎矣,不願將奚為?豈真欲作鰥魚以終老耶?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殉無謂之癡情,蔑人倫之大義,此至愚者不為,而謂弟為之乎?然弟徑情孤往,不計其他,一身之事,或非弟所恤,獨不為若人計乎?彼係一十分清淨之人,以弟故而陷於憂辱愁惱之境,古井波瀾,於焉複起。弟之誤彼已多,今彼已藉此自脫,弟猶苦苦相纏,不肯知難而退,則弟之愛彼,究屬何心,良不可解。以餘思之,彼所以為弟者至矣,茲事在義,弟不能不允。"餘曰:"弟初亦欲勉允之以了此局,顧我心匪石,終無術以自轉,即強為撮合,而擔個虛名,愛情不屬,則人亦何樂?我亦徒滋身心之累。自維此生,不祥實甚,已誤一人矣,何為再誤一人以重餘孽?此所以躊躇而不敢承也。"兄曰:"此又誤矣。弟與若人之交際,不過夢幻之空花,究何嚐有一絲係屬,弟顧自比曾經滄海之身,遽作除卻巫山之想,寧不可笑?微論因情絕倫,不得謂之合義。世之多情人,以不娶終其身者,大抵有夫妻之關係。故劍情深,遂甘獨宿,斷無有戀必不可得之情,而置人生大事於不問者。如其有之,其人之行為,背謬已極,不啻自絕於人類,猶得靦然自號多情耶?餘為弟計,若人用情甚摯,而見理至明。弟既眷眷於彼,必不忍彼之終為弟累。精神上之愛戀,既相喻於無言,名分上之要求,複何慳於一諾!事成之後,弟縱不能盡移其情,使之別向,亦當強自遏抑,而盡人生之所當盡。異日閨房好合,敬愛有加,亦不可使汝妻因缺愛而生怨望。如此則對人對己,兩兩無虧,方可為善補過之君子。非然者,一意狂癡,流蕩忘返,公私兩負,情義皆乖,生固無自適之時,死亦留無窮之恨。人格已失,罪惡叢身,以言愛情,愛情安在?弟乎!其毋執迷不悟,而墮落至於無底也。"餘兄侃侃而言,警餘至深。此事餘已允梨影,惟全由強致,心實未甘。今聞兄言,乃知餘之存心,一無是處。餘可自絕於人,詎能自絕於家?並何能自絕於梨影?
一念之轉移,判善惡於霄壤,餘今決如兄言,懺吾已往之愆尤,副彼未來之期望,洗清心地,不著妄想矣。乃答兄曰:"弟今悟矣,願從兄命與崔氏締姻。’惟老母之前,將如何關白,兄其善為我辭。"語未已,忽聞履聲細碎,達於戶外。餘等立止其談鋒。移時推扉而入者,則為餘母。
餘母既入,顧餘等而言曰:"頃吾於戶外,聞汝等談興甚濃,胡吾至遂無聲?所談何事,能語老身耶?"餘兄笑而不言。
母複顧餘曰:"兒病今愈矣。吾意尚宜再服藥數劑,以為病後之彌補。"餘曰:"毋須,兒已無病,精神亦健旺如常矣。"母複曰:"兒體素羸,又不善營衛,病魔遂乘虛而入。此後飲食臥病,宜留意自攝,勿時時致疾,重貽若母憂也。"餘未及答,餘兄攙言曰:"霞弟之病兒知之,乃心病非身病也。母欲絕彼病根者,可毋使之再赴蓉湖,不出戶庭,可占毋咎也。"餘聞言驚甚,急目止之。餘兄置不顧。
母不解所謂,瞠目致詰,更見餘慌急之狀,懷疑滋甚。餘兄視餘而笑,既而曰:"此事胡能欺母!弟其自陳,毋事靦覥。弟誠有過,可速懺悔於慈母之前。弟今已知悔,想母當仁慈而恕弟也。"餘仍俯首無詞,念欺母良不當,但似此何能出口?久之,心竊怨餘兄之見窘。有頃兄複曰:"弟既不言,兄當代白矣。"餘母躁急曰:"趣言之,趣言之,何事作爾許態耶?"於是餘兄遂以個中情事,宛轉達於母聽。
而不待聆竟,勃然變乎色,指餘而詈曰:"汝做得好事,乃欺老母。祖若父一生積德,為汝輕薄盡矣!吾誠不料汝有此卑劣之行為,為何氏門楣辱也!"餘泣訴曰:"兒罪滋大,知難求母恕,惟尚有所稟白於母前者。此事發端,不過為’憐才’兩字所誤。圭璧之躬,固未敢喪其所守。回頭雖晚,失足未曾。天日在上,此心可憑。母信兒者,或能恕兒也。"母怒叱曰:"汝猶以未及於亂自詡有守耶?亦知人之善惡,原不必問其行為,當先問其心地。故《大學》必先誠意,《春秋》重在誅心,苟心地不良,即行為能自強製,而其人負慝之深,已終身不能湔滌。男女之間,禮防所在,稍涉曖昧,即幹罪戾。況為孀婦,則嫌忌尤多。汝乃挑之以情詞,要之以盟誓,使彼黃花晚節,幾誤平生。即雲止乎禮義,而此心實已不可問,豈必待月西廂,聞琴邸舍,始得謂之文人無行哉!汝平時讀聖賢書,所學何事,今甫與社會交接,即首犯此淫字,且犯此極惡之意淫,一生事業,盡隳於此,此後尚複奚望?吾不知汝何以見死父於九原也!"言已,憤然遽出。?
餘知母怒劇,不敢多言,惟默自引咎,悔恨幾無所容。
餘兄起謂餘曰:"弟勿謂餘多事,須知此難終秘。母至愛弟,怒尚可回。餘當為弟善言勸解。俟慈顏稍霽,即以姻事語之,十八九可望成就。弟毋焦急,坐待好音可耳。"餘曰:"任兄為弟處置,弟甚感兄,成敗均無所怨也。"餘兄頷首,即亦別餘而出。
餘兄去後,餘徨鬥室,意至不寧,恐母意難回,兄言無效,餘將終身見棄於家庭,名教中無複有餘立足地。以是中心惴惴,震蕩靡定,如罪囚待死刑之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