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閱秋來日記,都半是傷心之句。是非日記,直詩冊耳。
然此番因果,本於詩裏證之,詩可紀事,此外正不必多著閑墨矣。
夫詩人多窮,秋懷最苦,獨對西風,狂搔短發。世無有既稱詩人而少傷秋懷抱者,以餘耽此,寧能強悲為歡?然而紅葉新詞,黃花瘦句,乃得於夜涼如水之時,與素心人兩地推敲,秋心互訴,如此吟情,亦不寂寞。蓋已屬詩人例外之殊遇,尚何所不足於中耶?今晨又得梨影遞來四絕,乃讀餘詩而作者。
句日:一枕西風客夢孤,招魂欲賦更蜘躕。
多應乞得鮫人淚,一字分明一顆珠。
文字無靈空不平,宜從憂患寫餘生。
唐衢血淚文通恨,並作西風變徵聲。
風雨蕭蕭感不休,新詩一一繭絲抽。
君心莫是寒蛩化,絮盡秋來萬種愁。
錦字吟殘眼倍青,天涯同是感飄零。
阿儂最怕傷心句,詩到如君不忍聽。
詩外更有一簡,乃恐餘為長吉之續,以輟吟勸餘也。其文曰:幅幅新詞,聯翩飛至。愁中展誦,摧我肺肝。豈君之心血,必為我嘔完而後己,而我之眼淚,亦必以為君所流盡而後快耶!
秋深矣,愁病之軀,亦宜自愛。苦吟傷心,奈何啾啾不輟,以自囚而自賊耶?我惜君之才,憐君之遇,又有此無聊之勸,君從我言,其從此戒詩,是亦養生之一法。留些心力,眷念蒼生,莫僅為一個薄命紅顏,盡情拋卻也。
日來風雨滿城,又近題糕令節,君亦有劉郎之膽乎?東籬晚節,不著閑愁,竊恐黃花不要君詩也。我非情寡,空教掩卷懷人;君自才多,莫笑催租敗興。
三閭被放,澤畔行吟,一卷《離騷》,千古傷心之祖。古之人憂時不遇,孤憤難鳴,往往恣情痛哭,放誌詩歌,藉彼香草美人,為身世無聊之寄。
此身在世,百不能遂,隻此一筆一墨,尚足聽餘驅遣,自訴不平。若並此而禁之,則滿腹牢愁,更何從得發泄之地?又況秋館空空,一個淒涼之我,舍此長吟短吟,有何他種生涯可資排遣?非人磨墨墨磨人,實亦非墨能磨人,有令人不得不就磨於墨者在也。
餘性耽吟,自是天生愁種,哀思不斷,墨痕遂多。若要棄捐,除非死後。一燈一篋,行將終其身於憂愁困苦中。曩已為梨影道之,而今為是言,洵彼所謂無聊之勸已。
風雨黃昏,窮愁亂撼,慨懷身世,餘淚潸潸。因更賦短歌數章以示之。
秋高風力勁,瑟瑟鳴林柯。蕭晨感病軀,到眼皆愁魔。憶我成童時,朋從時見過。坐間各言誌,促膝無相訶。或言佩金印,立功在山河。或言趨承明,簪筆聽鳴珂。或言襄陽賈,被服綺與羅。名僵及利鎖,百口無一訛。賤子獨無有,欲言涕滂沱。登天苦翮倦,著書患愁多。聊複敘疇曩,為君滌煩苛。相憐莫相勸,聽我畢此歌。
往歲先君子,作文如畫竹。毫端挾神思,風雨時滿幅。兒時常在傍,繞案慣匍匐。愛我真明珠,頑劣少鞭撲。父執二三輩,談笑共信宿。顧我輒相告,初生健黃犢。他日毛羽豐,萬裏定馳逐。其時五六齡,曆曆在心目。俯仰愧相期,霜風體生栗。
垂髫就父讀,始受四子書。琅琅金石聲,風雨出蓬廬。有時逃塾歸,高堂尚倚閭。顧我顏色嗔,不敢牽衣裾。空房暗霜冷,刀尺聲徐徐。一燈課深夜,咿唔讀三餘。更闌不成寐,欲言又踟躕。餌我出佳果,課我勤經畬。兒今漸長大,兒莫負居諸。此言猶在耳,此時非當初。高堂今白發,遊子將何如?
十二愛詩歌,動輒薄箋帖。三唐及漢魏,往往喜涉獵。讀之既爛熟,肌髓亦淪浹。無事每相仿,吟成等奏捷。高歌風雨夜,聽者愁欲絕。譬彼貧家女,珠翠少裝貼。亦如秋宵蛩,作聲必淒切。旁人苦勸我,韻語貴宏闊。莫學窮孟郊,清愁瘦銷骨。我聞竊自思,口諾意不愜。心膏常自煎,牙慧偏羞拾。自古稱詩人,多窮而少達。
我非漢馬卿,一生亦善病。病中覓排遣,書卷佐清興。年來瘦如鶴,腰腹苦不稱。飯顆嘲滴仙,清羸等家令。每當風雨夕,擁被輒高詠。秋暮檢詩歌,強半病中定。多感知音人,勸我厲詩禁。肝腎恣雕鐫,亦足伐情性。不知作者癡,哀極淚乃迸。愁坑深掩埋,心田自蹂躪。內憂苟不生,新聲複誰競。因病轉吟詩,瘦直我性命。
我今作此歌,歌與知音聽。知音休笑我,長歎負平生。詩境若時序,當秋無陽春。求名既莫遂,好事又無成。冉冉歲月徂,涕淚徒縱橫。今夕複何夕,悲歌對短檠。不惜歌聲苦,欲舒歌者情。我歌有時已,我恨無時平。君看白楊樹,風雨長淒清。
螯肥菊瘦,已到重陽。客裏無花,倍增惆悵。聞梨影愛花,後院中亦藝菊數十本,紫豔黃英,此時開遍也未。寂寞秋容,乃教人想煞也。前呈小詞,有"無花有酒"之句。梨影已知餘有欲炙之意,特分幾本,來伴蕭齋,並附以詠菊二律。
噫!梨影禁餘作詩,而已亦不能自禁,出爾反爾,言之啞然。是可知積習難蠲,而深愁待泄,蜀山鵑叫,巫峽猿啼,不至血盡枯,腸盡斷,終不肯收此殘聲,效彼反舌也。錄其詩曰:連宵風雨惱愁心,曉起疏籬滿地金。
顧影影憐秋裏瘦,多情情覺淡中深。
且持杯酒為花壽,自捧冰壺到圃尋。
未受陽和恩一點,不梳不洗謝塵侵。
草勁林凋霜亂飛,小園如鬥菊成圍。
人從劫後方知夢,花到秋深不耐肥。
合伴騷人吟瘦句,更添冷月寫清輝。
興濃君亦如陶令,籬外今朝有白衣。
梨影贈餘之菊,栽以瓦盆,花多佳種,為梨影所手植者。
春蘭秋菊,已三次拜隆情矣。"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後更無花。"誦元微之詩,為之感慨無已。
晚芳雖好,可憐秋日無多;傲骨空存,畢竟知音漸少。此日重陽,偏逢客裏,既分屈子之餐,複領易安之韻,何可無酒?
何可無詩?晚來一醉,狂奴故態,不禁複作。縱黃花不要餘詩,餘詩殊不能自己也。
一番好夢又南柯,蕭瑟西風喚奈何。
襟角空沾司馬淚,筆鋒權作魯陽戈。
身如病葉驚秋早,詩似殘棋剩劫多。
今日對花拚一醉,瓦盆泥首漫高歌。
又到重陽客興賒,梁谿煙月渺無涯。
江潮有淚酬知己,風雨無情負菊花。
病到他多詩是業,愁生遙夜夢為家。
題糕膽比劉郎大,寂寞空齋手亂叉。
勞人無暖席,情海有驚湍。白雲蒼狗,世事何常。匣劍幃燈,人心太險。憶數日前,餘與梨影詩訊互通,為樂正複無極。
今則一片詩情,又被橫風吹斷。
餘複就燈下續此日記,而停筆四顧,黃蘆之簾、蠣殼之窗、烏皮之幾、癭木之床,乃盡為餘家故物,非複崔氏寄廬矣。才離病榻,忽作歸人。事之變幻,孰有過是?而既歸之後,複處於悶葫蘆中,不知餘歸之所自,徒陷彼可憐人於萬倍苦惱之境,蓋至此而餘之行動,亦不能自主。魔鬼之來,複有何力加以禁製?徹底追思,惟有盡情一哭耳。
嗟夫!餘與梨影一段深情,今生明知絕望,隻留此無多墨淚之緣,為深憐痛愛之表示。乃彼蒼者天,並不欲其於苦吟愁病之中,穩送無聊歲月,而複釀此意外之變故,以間隔之,俾之杌捏不寧,受盡精神痛苦。
言念及斯,覺餘胸頭僅剩之一絲微熱,亦就冰冷,所謂心盡氣絕者,此其時矣!怨天耶?尤人耶?餘複誰怨而誰尤耶?
餘續此日記,蓋在歸後之三日。此三日中,餘心常懇懇如鍾錘,自晝至夜,搖擺不停,茲猶是也。
記前三日之晨,餘猶蒙被未起,突有一人入餘室,近榻前呼餘。餘視之,則為餘家所常雇之舟子阿順。餘兩次赴校,所乘者皆阿順舟也。
驚問何來。阿順曰:"老夫人命餘撥掉來載公子歸去,謂家有要事,需公子速歸,不可稽遲貽誤。"問何事,則阿順亦不知。
餘殊茫茫,而一時間之思潮起落,交雜驚疑。意家中或有他變,而阿順不肯言耳。急披衣起,草草收拾,隨阿順登舟,楊帆遂行。行時甚早,崔氏家人,強半未起,故餘亦未留一言,以別梨影。彼知餘忽遽成行,必有一番驚測,或更涉他疑,又將添多少無名之痛苦。顧餘此時念家急,亦不遑顧及矣。
幸中途無阻,傍晚即抵家門。登堂見母,言笑如常,家人亦平安無恙。餘心始慰,而益莫明所以催歸之由。
既而老母出一紙示餘曰:"此汝同事友李君來書,謂汝諱疾不肯歸,彼代為函報家中,囑即棹舟來迎,以資休養。汝果病乎?何無一言示餘也?"餘接紙視之,果為杞生筆跡。再讀書語,良如老母所雲,詫極無語。
母複苦詰不已,乃答曰:"兒病誠有之,乃前月事,所以不告者,以病非甚重,言之徒亂母意。今愈已久,上課亦如常。不知彼李君何為而出此?"母沉思有頃,日:"李君殆一熱誠君子,必憐汝體憊,未能任重,故不告汝而為此書,俾汝得歸就調養,而已則為汝任課。汝何善病乃爾,不第令家人懸心,且令為友者亦為汝而擔慮。今既歸來,自宜靜心調攝,俾精神有回複之機。脫身果不健者,一席青氈,棄之亦未為不得。"餘聞母言,唯唯而已。
杞生之為此書,良不可解。餘乃默測其用意之為良為惡,既而覺其必非良意,蓋彼意若果如吾母雲雲者,則何不於餘病時為之?
今餘已大愈,供職亦半月,乃秘不餘知,出此意外之舉,事誠可疑。且證以彼平昔之居心,亦複不類。彼之言行,為餘所鄙。彼且陰為餘敵,安肯以朋友間難得之情誼加諸異己者之身?然則必為惡意矣。
而所謂惡者,其用意又何在?大凡小人有侮人之心者,必先有利己之心。彼為此狡獪,果欲逞誌於餘那?則此固未足以窘餘。餘歸而教席又虛,彼且為餘仆仆終日,不遑寧處,於彼亦未嚐有利也。餘之揣測如是,而在彼必有一定之目的在,則可斷言。思之重思之,而餘乃憬然悟,而餘乃栗然懼。
憶餘病時,杞生每晚輒來視餘。餘以其來意甚殷,故亦未嚐偶拒,然亦竊訝其何以能化頑為馴,乃戀戀有故人情也。記有一次,彼方在餘室閑談,鵬郎卒然至,出梨影詩函授餘,回頭見李,頗露倉皇之色。
餘亦驚甚,則急鎮其容,接函略視,即納諸懷,笑日:"此餘家報,殆適才郵至者耶?"鵬郎日:"然。"言次,色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