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乃以鵬郎介紹於杞生,命之稱先生焉。杞生旋亦歡然與鵬郎相戲謔,既而別去。當時事出倉卒,彼此各無預備,雖以一言飾去,而自形跡觀之,不無可疑之點。今知彼殆即於此時生心,有意偵餘之隱,而餘固未察也。
蓋彼嗣後每至必尋鵬郎,鵬郎亦樂與彼戲。或同遊歸來,鵬郎輒笑掬果餌以示餘曰:"此李先生市以餉我者也。"餘絕不介意。及今思之,彼之用心,誠不可測。彼殆利用鵬郎,以探個中消息耶?鵬郎雖慧,而幼稚時代,爛漫天真,夫安知世間有奸詐欺人之事!彼乃以佳果餌之,以甘言誘之,無有不入其彀中者,或者口沒遮攔,和盤托出,是未可知。
蓋在鵬郎視李,已為親愛之人,不複顧忌。彼複用種種手段,加以挑逗,其盡情泄盡也,固為理想中所應有之事。果爾則此中秘密,已盡為好奸偵悉。此次以一書賺餘歸,欲謀不利於餘也固也。
顧細審恐更不僅此,彼賺餘歸,於餘無損,彼殆欲乘餘不在,再設計以賺彼可憐之梨影也。蓋彼既知此事,必圖傾陷,由餘以及梨影,亦為事所必至。以彼狡惡之心腸,又何施而不可哉!
嗟乎梨影!餘苦汝者至矣。忍使汝再因餘而為奸人所蹂躪耶?餘深悔臨行之際,未有一言告汝,而墮汝於五裏霧中。然餘爾時方寸已亂,且未知彼突如其來之舟子,皇皇乃何事。
今茲事發生之由,餘已懸揣而得之,而汝猶茫然未覺也。
餘歸已三日於茲,彼奸人在此三日中,處心積慮,欲得汝而甘心,又不知將演出若何惡劇!
汝既未知其由,又烏得而不為所窘?今餘身在家中,心實未有一刻離於汝側。寒燈搖影,幻象萬千,恍見汝宛轉呼號之狀。汝為無主孤花,餘自謂能任保護之責,一旦拋汝至此,使汝倘恍迷離,複陷此沉沉之黑獄,餘之罪寧可逭哉!
嗟乎杞生!餘固何仇於汝,而弄此狡獪伎倆!餘終亦未知汝之目的究何在?僅及餘一身者則亦已耳,使敢傷及餘心愛者之毫末者,餘即以生命與汝相搏,決不汝恕也!
餘書至此,憤火中燒,急淚疾瀉,恨不即時執彼凶頑而叩其究竟,又恨不即時往覓梨影,覘其為狀奚若,而身無雙翼,不能奮飛,則仍空喚奈何而已。
今日為餘歸後之第四日。靜庵於午前來訪餘。餘之歸也,人無知者,靜庵又何所聞而來?餘知有異。靜庵見餘果在,意頗欣然,笑曰:"君於何日歸,我乃未知。汝意中人有書至,係加緊郵件,不知內容若何可愕,而君猶晏然若無事那?"言次,出函授餘。
餘不遑他語,急接視之。緘角有"立盼駕臨"四字,已知消息必惡,拆視則滿紙淚痕,與墨俱化,字跡模糊,幾不可辨,良久,綴得其句曰:君此行殊出意外,臨行並無一言相示,雖有慈命,何其速也?君非神龍,而行蹤之飄忽,至於如此,豈恐妾將為臧倉之沮耶?顧去則去耳,吾家君非從此絕跡者,暫時歸去,不久即當複來,何必以一紙空言,多作無聊之慰藉?抑君即欲通函,何不徑交妾手,而倩李某作寄書郵?此何事而可假手於他人耶!君若此,直不啻以秘密宣示於人。彼李某為何人?君果信其必不竊窺君書之內容耶?妾實不解君命意所在。君縱不為己之名譽計,獨不為妾之名節計乎?妾素諗君才大心細,事必出以慎重,今竟輕率荒謬若此,豈驟患神經病耶?
漆室遺嫠,心如古井,與君為文字之交,並無絲毫涉於非分。君亦束身自好,此心可質神明。然縱不自愧,其如悠悠之口何?今君不惜以密劄授人,人即以密劄要我,一生名節,為君一封書掃地盡矣。不知君將何以處妾?且何以自處也?事已決裂,妾何能再覥顏人世!
然竊有所疑者,以此書證之君平昔與妾之交際,如出兩人,此中有無別情,或為郵差誤投,或為奸人所弄,妾殊不能自決。令無他言,惟盼君速來,以證明此事,而後再及其他。方寸已亂,書不成文,謹忍死以待行旌。
餘閱畢此書,痛憤交並,忽而撫膺長慟,忽而戟指怒罵,幾忘卻靜庵在座。
靜庵駭曰:"君癇發耶?胡作此態?"餘昏惘中竟以函授靜庵使閱。
靜庵閱之深不解,詰曰:"君歸究何事?且又何為以書交李某,生此變端,自尋苦惱?"餘曰:"餘何嚐有書!此必為李假托。餘歸蓋亦為彼所賺耳。"因將前後事跡及餘懸揣之意語靜庵。
靜庵聆竟,頻蹙良久,乃言日:"君未有書,則事誠大奇。
汝兩人時以文字相酬答,筆跡當能互認。李某縱能以假亂真,而在習見者視之,必能認出破綻,今竟懵然不察,何也?且餘尚有所詢於君,君假餘家為通信之機關,曾得若人承認否?即承認矣,能信餘否?餘讀彼此函中有假手他人秘密宣示之語,君之囑餘傳書,蓋亦假手他人以秘密宣示也。餘心乃亦不能無惴惴。"餘慍曰:"餘心急如焚,子乃以此無謂之閑言聒我。餘固曾告彼,君為餘至友,彼亦知君為道義中人,必能為餘守此秘密之德義也。茲且談餘事,餘意中所懸揣者今驗矣,則將奈何?"靜庵曰:"餘前勸君速求解脫,蓋深知情緣好處,魔劫隨之。今果有此意外之變,吾言豈其妄哉?然事已至此,君亦烏能坐視,任彼惡人肆其荼毒?惟有急速一行,相機以圖補救耳。"餘曰:"速行良是,老母不允,則又奈何?"靜庵默思有間,撫掌曰:"彼用一紙書,為調虎離山之計。
君即可仿其法為金蟬脫殼之計,可偽為一校長來書,謂有省視學將至,必得力疾來校雲雲,則君可行矣。"餘以事屬欺母,初未敢承,顧舍此實無他法,則亦允之。
靜庵即別去。
是晚餘用靜庵計,母果見許,次晨即成行。
一葉扁舟,又逐秋波而去。歸既茫然,行又惘然,倉皇急遽,乃類出亡。心緒之懊惱,行蹤之狼狽,蓋至此而極矣。舟中成一律曰:何事奔波不肯休,西風吹綻鵡鷫霜裘。
吳門乍返三秋棹,蓉水重開一葉舟。
蹤跡連番真孟浪,溪山此去許勾留。
蘆花如雪楓如火,空有詩囊壓杖頭。
江神解事,風助一帆,抵螺村時尚未晚,來來去去,計時未閱一周。腳跟無隙,青山笑人,此亦《石頭記》中所謂"無事忙"也。
既返館,即呼鵬郎至前問之。鵬郎見餘似懼,全失其活潑之態。餘知餘所測者確漏泄春光者,必此兒也。
鵬郎曰:"先生之去,餘母不知何事。至第二日晚,李先生來餘家,命餘出見,以一紙授餘曰:’此先生詩稿,囑餘轉致若母者。汝可將去。’此外尚有一函,囑餘須麵交若母。餘並向索函。李不可,曰:’此函頗重要,必麵交,不能由汝轉達也。’餘無奈,持紙入,如言述之母前。母閱紙畢,似怒且駭,既乃命餘出,請李先生歸,亦不向之索函。李乃逡巡去。"餘厲色詰之日:"李先生安知餘與若母有通函之事?此必汝所饒舌。其速言無隱。"鵬郎知不能諱,則亦流涕自承為李所誘,惟囑勿告其母。
餘歎息曰:"然則若母今作何狀耶?"鵬郎曰:"李去後,餘母即晚作函達先生,囑先生速來。
今蓋病矣。"言至此而秋兒呼鵬郎。鵬郎乃與秋兒匆匆去。
晚餐既罷,秋兒獨來,問餘日:"公子不別而歸,乃累夫人急煞。去後果有函托李先生否?函中又為何語?夫人囑婢子致問,立待公子答複也。"餘乃告以速歸之故,且言實無函交李。秋兒不信曰:"李所交來一紙,夫人謂確係公子親筆,辨認無訛,何得雲無?"餘聞言亦甚訝,辯詰久之,囑秋兒將此紙出,待餘自認。
秋兒乃去,交二鼓始複來,悄悄語餘日:"夫人囑婢子導公子去,與公子麵談。其速行。"餘逡巡久之,念此事負梨影滋甚,且疑竇不明,非明證不可。即涉嫌疑,亦所難避,乃坦然隨秋兒行。回廊曲折,而達於梨影所居之醉花摟。
樓凡兩楹,在內者為臥室,在外者為書室。餘既登樓。秋兒囑餘於外室中小坐,捧茗獻客,複回身揭幃入內。久之無聲,餘悄坐一隅,心如鹿撞,而十分驚懼之中,卻帶有幾分快慰。
念咫尺天涯,相思苦久,一室晤言,恐終無分,今乃以奸人播弄之故,居然身入廣寒,許見嫦娥之麵,此真為夢想不到之事。思至此則私心竊喜。
而此時一陣蘭麝之香,由帷罅徐徐透出,送人鼻觀,尤令餘心魂為醉,飄然若不自持。更遊目室中,牙簽玉軸,觸目琳琅,翡幾湘簾,位置閑雅,知必為梨影平日清吟之所,則又不禁竊歎其聰明絕世,風雅宜人。而現於餘之眼前者,乃無一物不覺其可愛。正延佇間,幃風動處,梨影挾秋兒珊珊出矣。
梨影既出,餘起立為禮。彼亦微微襝衽,旋示意秋兒,納餘坐,己亦就坐,低鬟不作一語。
餘竊窺其容,較之前月樓頭瞥見時,又不知清減幾許。鬟釵不整,翠袖微偏,極惟粹可憐之致。惟楚楚豐姿,清妍如故,終不改傾城顏色耳。又回想其出時欲前不前之態,及此時欲語不語之情,一半羞澀,一半冷淡,知今夕一會,事出無奈,初非為彼芳心所可。餘亦因之自警,念此室中,良不應有餘之足跡。而亭亭餘前者,更為餘所不應見之人。
一刹那間,感愧交乘,不覺背如芒刺,欲坐難安,頭似千鈞,欲抬不起矣。既念餘此來,原欲證明心跡,打破疑團,非尋常之密約幽期可比。
梨影不語,餘何可以無言?則囁嚅請曰:"頃由秋婢轉言一切,當蒙夫人鑒諒,惟彼傖遞來之紙,夫人認係鯫生親筆,願得一觀,以別真偽。"梨影聞言,探懷出箋,交秋兒轉授之餘,仍俯首無語。餘閱箋麵發赬,箋上所有者為七律二首,題曰:"今宵詩固餘作。"字亦餘書,惟久為字麓中物,奈何今忽發現於此間耶?
餘生平性喜塗抹,殘箋碎紙,往往隨手拋棄,略不為意,今竟以此釀禍,則此詩胡可不錄之,以為餘舞文弄墨之戒也。
也有今宵缺裏圓,狂心一刻恣流連。
燈前攜手人如玉,被底偎香夢似煙。
倦眼朦朧歡乍洽,柔腰轉側瘦堪憐。
枕邊一種銷魂處,軟語低嗔笑我顛。
月底西廂喜再逢,一聲輕嗽畫屏東。
難將辛苦償前日,同把丹誠達上穹。
有限風光真草草,無憑雲影太匆匆。
醒來被角空擎住,還認雙鉤在掌中。
餘閱此箋時,梨影忽轉眸向餘,似覘餘之作何狀。
餘閱畢笑曰:"此乃餘一日讀《隨園詩話》見袁香亭無題詩,戲仿其體為之。既而覺其太褻,有傷大雅,故僅成二律,即棄其稿。今且不複省憶,不知彼傖乃於何時抬得之,今以賺夫人也。夫人思之,此種淫褻之詞,餘固何敢妄瀆。且無端呈此,又奚為者?此中情偽,不辨自明。夫人幸恕餘也。"梨影聆竟,仍悄然無語,類有所思。既而發為一種嬌弱之聲,向餘致詰。噫!此餘第一次聞梨影香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