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工作上了軌道時間就過得飛快,程靜言的要求一貫嚴格,而穆嵐演他的片子,更是全力以赴力爭每一個鏡頭演得十二分好,壓力自然也大,兩個人之間就像有一條看不見的繩子,彼此都在暗中角力,卻忘記了這本是沒有輸贏的事情。
一天劇組在市裏出外景。其中一組鏡頭拍的是剛在一起工作的兩個人,因為彼此觀點不和言語齟齬,爭鋒相對地拌了幾句之後開始冷戰,劍拔弩張的對手戲,穆嵐的一長串台詞一次通過,唇舌戰很是好看。一場戲拍得行雲流水,喊停之後圍觀的工作人員都忍不住鼓掌,惟有程靜言抱臂不苟言笑,等那些掌聲停歇了,說:“穆嵐,攸同,你謬來一下,其他人暫時休息。”
穆嵐有些莫名地看了看何攸同,後者看起來也是沒什麼頭緒,一起走過去坐在監視器前麵,跟著程靜言把剛才拍的一場戲重溫了一遍。穆嵐看見鏡頭裏的自己又是鬧又是跳腳,伶牙俐齒到了極點,卻是對著麵色陰沉而冷靜的何攸同。和現實的反差讓她覺得有趣,忍不住勾起嘴角對何攸同笑笑,然後才換好神色,等程靜言的意見。
程靜言卻問她:“問題在哪裏?”
穆嵐想了一會兒,知道程靜言定然是看見了她沒看到的東西,正色說:“程先生,請你再放一次吧。”
程靜言點點頭,又重放了一次。
這次穆嵐看出了根底,說:“這裏是我沒把握好度。”
“兩個人都沒把握好。攸同太用力,而你演到最後,忘記了這時譚青和陶其瞻還遠遠不熟悉,應該是戒備乃至有點抵觸的。”程靜言的目光在兩個人麵上輕輕掃過,說,“私交好的朋友很難演仇人,因為動作眼神總是會流露出熟悉和親密,彼此也不會防備。這點要是在片子後半段就很好,我想當初孫導挑中你們合作,也有這方麵的考慮,但現在還是前半段,兩個人都看不順眼互相提防的時候,要稍微注意一下。”
聞言穆嵐答:“知道了。”
“那就再來一次吧。” 程靜言說。
接下來的戲拍得都很順利,按點收工,不必加班,大家都歡天喜地的。下戲之後卸好妝,穆嵐正要上車,不知道哪裏斜插出一個記宅堵著穆嵐問:“穆嵐,何攸同的父親重病,他至今拒絕探病,你是他的圈內好友,有什麼看法沒?”
這是哪門和哪門啊。穆嵐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提問的人,正要說“我不知道”,恰好程靜言也到停車場取車,見她被堵住,走到近前,結果也被記者問了一模一樣的問題。
程靜言擋住穆嵐,回頭說了句“不要表態”,又對記者說:“這是何攸同的私事,你怕是要問他本人。這裏要持證出入,我不問你怎麼進來的,現在出去吧。”
他說話自有威嚴在,那潛進來的記者衡量一下,還是老老實實地退出去。等人走遠,程靜言回頭望向穆嵐,麵對明顯帶著戒備意味的麵孔,他隻說:“這件事是個泥坑,你別跳進去。”
穆嵐並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何攸同提也沒和她提起過,但聽了程靜言這句沒什麼感情的話,隻是覺得刺耳得要命,靜了一靜後回敬回去:“程先生家父慈子孝,看別人家的事情當然都是泥坑。”
程靜言不理會她忽然亮出的刺,又看了看穆嵐:“他自己犯固執,才鬧到這一步。我話隻說到這裏。”
等上了車,穆嵐追問白曉安最近何攸同到底出了什麼事——多年來她養成了一旦開始工作就全心投入不問世事的習宮本來娛樂報刊就讀得少,這段時間裏更是一點也不看,一些平時的交際也減到最少——而在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她立刻意識到,看來是錯過要緊的事情了。
隻要有心,當紅明星的任何事情都可以炒成新聞,何況是這種父子不睦的八點檔倫理大戲。四年來何攸同從來沒有提過他父親的任何事情,穆嵐從來也沒問過,下意識隻當他們也是尋常父子,如果不是爆了新聞出來,絕對想不到鬧到了這步田地。
白曉安一心二用,邊開車邊說八卦:“……總之呢,現在《城周刊》不知道用什麼手段調查出何攸同父母的事情,說他媽媽是法國人,有嚴重的憂鬱症,拿刀刺過他爸爸,兩個人實在過不下去了就離了婚,何院長好心,讓唯一的兒子也跟了媽媽,等到那個法國太太死了,何攸同才回國的。不過《城周刊》的話要是能全信,我不如自己找個樹先吊一吊。穆嵐你也就聽一聽算了,我聽說何攸同就是因為有人拿這個報道裏麵的事情去問他才發脾氣的……好嚇人,我都不能想他發火是什麼樣子。”
穆嵐不由得回憶起每一次何攸同提到他母親時那異常柔和的神情,但事情鬧到這麼大,他居然從來也不曾對她提起一個字,每天在劇組也是若無其事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這倒叫穆嵐想不通了。
白曉安問她:“穆嵐,你知道怎麼回事沒?親生父子啊,能有什麼大仇,老頭子病得要死了,都不去看一眼?演戲也要演嘛。”
“胡說。”穆嵐難得嚴厲地低喝了她,“你當何攸同是什麼人,拿這種事情演戲。”
白曉安也知道說錯了話,吐吐舌頭,不敢再做聲。
穆嵐很清楚人活在這世上,總有不能提起的事情或是無法麵對的人,隻是太多時候都戴著麵具做人,硬是把虛偽圓滑美飾為“成年人理智和得體的象征之一”。她雖然不知道何攸同到底和他父親之間有什麼往事,但也知道以何攸同的性格,絕不可能無緣無故地硬下心腸:他本是熱心又誠懇的人,當年穆嵐和他之間還幾乎是陌生人,他也欣然出手把她從最深淵裏拉出來,連一句感謝都不受;另一方麵,將心比心,何攸同既然不主動提起,自有他的道理,穆嵐也不可能專門再去追問了。
她就裝作什麼也不知道,更是不去讀娛樂報章,每天照常和他搭檔,下戲後的說笑也毫無二致,但凡事知道了原因,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穆嵐確實覺得何攸同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了,就連平時那最熟悉的笑容裏,仿佛也參雜了不可解的陰霾。
直到有一天,裴意找到她。
這平時見麵總是絲毫不隱藏冷淡的男人如今愁雲滿麵,穆嵐知道他這段時間來想必是內憂外患,沒有多客套,開門見山地問:“攸同怎麼了?”
“你知道多少?”他反問她。
“幾乎不知道。攸同提也沒和我提過,不是那天忽然碰到個記宅曉安和我談起一點,我都不知道事情鬧得這麼大了。”
“不太好……很不好。媒體炒是一方麵,攸同無論如何不肯上醫院才是症結……穆嵐,你能不能勸一勸他,形勢比人強,再有什麼不愉快,現在出了事情,輿論總是站在老者和弱者這邊的。血肉至親躺在病,他無動於衷,這比什麼緋聞或是負麵新聞都要糟糕。”
原來是請她做說客。穆嵐聽完,靜默了片刻,開口說:“做兒女做到要裝孝順給別人看,也太可悲了。攸同總有自己的理由,我隻是他的朋友,不想勉強他。”
裴意不可思議地盯著她:“你怎麼也說一樣的話。你們兩個倒好,真逝怪到一路去。”
“天底下總是沒有不是的父母,隻有不孝的兒女。既然都下了定論了,那不孝就不孝一把吧。”穆嵐淡淡地又說。
這話堵得裴意沒話可說,也算是不歡而散。第二天是周末,她剛睡起來,接到何攸同的電話,又說到這個事情。
“小裴來找過你了?”
她坦陳不諱:“來過了,要我勸你。”
“他啊……謝謝你沒被說動。”
“怎麼為這個客氣起來了。”穆嵐一笑,“你最近好不好?”
“你不是天天見我,還不知道我好不好?”
“天天見你,你也沒有和我提過一個字近來這些事情。”
電話那邊瞬間就靜了,連呼吸都聽不見,好半晌才傳來一句:“這樣說來,是不怎麼好。”
“你在哪裏?要不要我過來一趟?”
……
裴意帶著她打間諜戰一樣躲過記者的層層封鎖,來到何攸同的公寓。那是在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從南側的落地玻璃看下去,就是滿目的車水馬龍。她進門之後何攸同關了一扇窗子,這才聽不到自樓下傳來的隱隱人聲和車聲。
“辛苦你跑一趟了。”
“沒事。”剛才他在電話裏聲音不對,雖然隻是微小的情緒變化,穆嵐還是聽出來了,到底有些擔心,趕過來一看究竟,“我也不知道要帶什麼,路過點心店,我記得你喜歡吃杏子派,正好有剛出爐的,就買了一隻,還有其他的,你自己看。”
“哦,你來我家喝茶來了。”何攸同微笑,為她端了一杯溫水出來,“周末,不用委屈自己的胃喝咖啡。你坐。”
何攸同的公寓並不大,滿滿當當堆了許多東西,光是書和唱片就堆得到處都是,幾尺高的書就在沙發邊上疊羅漢,居然也能不倒。房子裏亂卻又幹淨,地板光可鑒人,論裝潢極簡,但沙發坐下來之後非常舒適,踏腳的地毯又厚又軟,視線落腳處擺著造型獨特的擺設,每一個看似不經意的角落仔細看過,才會發現別有情趣——顯然是用心經營的結果。
穆嵐不免感慨:“你這才叫家,我墨寓不過是暫住的屋子。”
“這也是我的房子。不是家。”他赤著腳坐在地板上分餐叉,切好派後先分她一塊,裝在碟子裏推過去,擰身把音響打開了。
房間裏有了音樂,氣氛又不一樣起來。穆嵐沒什麼吃東西的胃口,反而在打量何攸同。何攸同任她看,自顧自把麵前的點心吃完,又切了一份,再吃完,才抬頭:“小裴和你說了什麼?”
穆嵐一噎:“除了勸你去醫院的那些話?”
“嗯。”
“沒了。我說我不勸你,他氣跑了。”
何攸同似乎笑了一下:“你說了什麼把他氣跑?”
“我說天底下總是沒有不是的父母,隻有不孝的兒女。既然都下了定論了,那不孝就不孝一把吧。”
聽她說完這句,何攸同一時沒接話,穆嵐本來也沒打算催她,靜靜地坐在墊子上等他。忽然聽到一句:“你對真相有興趣嗎?”
她簡直疑心聽錯了:“什麼?”
何攸同倦了似的扔開叉子,就聽到金屬和瓷器相互撞擊的聲音,等那聲音平息了,他才說:“報紙上的鬼扯太多,我都要忘記什麼才是真的了。”
“攸同,我不是來做說客的,如果你不想說,你不必勉強自己。”
何攸同一牽嘴角,看著穆嵐說:“不要緊。一點也不勉強。就是我要想一想在哪裏開頭。”
穆嵐也放下了手裏的叉子。
“你還記得不記得你被水潑了的那次幫你看眼睛的大夫?”
“你叫他嘉祺。”
“他是我弟弟,小我兩歲。”
“哦,你還有個兄弟。”當時她視線模糊,沒有仔細看清對方的臉。盡管如此,穆嵐還是記得這兩兄弟五官並不怎麼相像。
何攸同慢慢地笑了一下,繼續說:“是有一個。九歲的時候我父母離婚,等十五歲我又回來,才知道我還有這麼一個小我兩歲的弟弟。”
這話說得穆嵐腦子繞了一繞,等明白過來這句話背後真正的意思,人也有點發愣了。
她不知道要說什麼,好在這個時何攸同也並不在意是不是有人接話,平靜地繼續說下去:“我父母是在英國念書時認識的,一個學醫,一個學植物學,都算是繼承了家業。我媽媽隻有一半的血統,她中文說得不怎麼好,我記得小時候在家他們說英語的時候還多一些,如果隻是他們之間的問題,婚姻走不到頭,雖然可惜,但天底下總有不能白頭的夫妻,他們隻不過也是其中的一對。”
“我和父親並不親近,九歲之前對他的記憶少得很,到十五歲那六七年裏幾乎沒見過。對我來說,他是一個非常遙遠的形象,”何攸同頓了頓,扭頭看一眼茶幾對麵的穆嵐,見她聽得很專注,又說下去,“我媽媽有一個親生的哥哥,大她十來歲,娶了本地人,所以我的表兄表姐年紀長我很多,也不怎麼親近。媽媽死了,舅舅待我很好,但這再不是我的家了,有一段時間我覺得在au milieu de e part……middle of nowhere,人在小的時候,總是要給自己找到歸屬地,那時我以為人要跟著血緣賺所以我還是回來了,這時他已經再結婚了,對方是他以前的秘書,另外有一個兒子,比我隻小一點。
“我媽媽是個很嬌小的女人,又很好強,像一團火,燃燒殆盡就離開了。她當年堅持離婚,又把我帶賺卻還是想方設法維護我心裏‘父親’的形象,我想她大概是想等我再大一點再告訴我真相,卻沒等到那一天。是我自己找出來的。
“人小的時候總是會做傻事,以為血緣是維持一切的基礎,或者自己變好就能長輩。我考了醫學院,想那將來做醫生吧……念到後來,才發現無論念什麼都沒有用處,我和他之間的關係,就是冷淡得徹底無法彌補了。生了我,背叛生下我的女人,對重建的家庭也還是漠不關心,他不應該結婚,也不應該有孩子,他有他的醫院就夠了。”
這是一個穆嵐不知道的何攸同。以至於乍聽到這些事情她竟然有些慌亂,覺得被壓抑了太久的事情正在不受控製地要冷笑著冒頭。她怔怔盯著何攸同,而在察覺到她的目光之後,他反而笑了一下:“很無趣吧。”
她這才醒過來,趕快:“不,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想到以前的事情,有些走神。”
於是她也在何攸同沉默的注視下,鼓起勇氣,開口說:“攸同,你說的這些事情,我從來沒有經曆過,其實從小裴還有曉安那裏聽說你的事情,我的第一個念頭是不去看就不去吧,如果今天躺在病的人是我生父,我也不想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