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3 / 3)

穆嵐也笑了起來,有點無奈的,但總歸事情過去太久,她也能心平氣和地說出來了:“我出身遠沒你那麼好,小時候家境還可以,可惜後來生我的那個男人開始賭,他輸了回家就打我媽和我,贏了就喝得醉醺醺的,很快家徒四壁,他欠了債,沒法子還,就拋掉整個家躲起來,我媽媽拚死拚活還債,等債清了又回家,繼續賭。”

她耳邊響起年少的自己的哭聲,覺得胸口有點惡心,定一定神看著何攸同繼續說:“我被打怕了,躲到學校去,一直不敢回家,就靠她寄點錢來給我,那個時候我真是沒用啊,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裏,她怎麼能活得長呢?她得了很重的肝病,一直瞞著,等到最後了我才知道,那個時候已經下病危通知書了……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聽到仁開,是醫生告訴我,‘你媽媽的病,要是早點發現,送到仁開,說不定還有救’,但那個時候太晚了,我們也真的再也拿不出一點錢送去仁開了。”

這些事情曾經是她最羞恥提起的往事,也見證了她的懦弱無用,今天也不知道是什麼給了她力量,竟然一口氣說出來了。穆嵐甚至不想哭,深深歎一口氣,看著自己手上的繭子,那也數去的時光留給她的:“我以前覺得我媽媽沒用,被這樣打也不賺後來才知道,她咬牙活到把所有的債還清了,房子也賣掉,偷偷給我存了一小筆錢……我當然也不認識你媽媽,但是她不把這些事情早早告訴你,還盡力維護你爸爸在你心裏的形象,怎麼不是愛呢,她不教你恨,也不把他們的陰影一味地灌輸給你……我不知道那個人現在在哪裏,是不是還活著,還是混跡在越南還不曉得柬埔寨的賭場裏繼續不人不鬼……但他到底沒有把我賣掉還債,在我媽媽死了之後也沒來糾纏過我。剛才我還說不去看他,吐完這一通牢騷,攸同,你不要笑話我,如果有人告訴我他還活著,我永遠不會叫他爸爸了,也不會去見他,但是我還是要給他養老送終的,這是生我的人,養過我,我不原諒他做的,不會為輿論低頭,但是我不能拋掉我的責任……”

說完她肩膀覺得一鬆,低下了頭,直到何攸同的聲音又響起:“穆嵐,你啊,其實心腸軟。總是不記得人家對你不好,一點點好卻怎麼也不忘記。”

穆嵐對著他一笑:“沒辦法,我就是這麼活過來的,許多人的一點點好托著我走到現在。不能不記得。”

他們絮絮說了這麼多,像是早就忘記了這場拜訪的初衷,後來又絮絮說了許多別的事情,最後連《長聲》也拿出來談了。等到暮色四合,倦鳥歸林,帶來的甜食全吃空了,何攸同倚在茶幾旁,看起來像是徹底鬆弛下來。他看著窗外,忽然說:“……我小時候,其實是想做魔術師的,或者去馬戲團。”

他扭頭,看見穆嵐滿眼詫異的神色,很溫柔地笑了一笑:“真的。”

“不是不是。”穆嵐澄清,“我隻是驚訝,不是不信你。”

“嗯。”他充滿懷戀地繼續說,“那個時候我和我媽媽生活在她的故鄉,離一個叫阿維尼翁的城市不遠。那裏每個有夏天藝術節,有時會有流動的馬戲團,小時候媽媽會帶我去看,很熱鬧,也很快活,我可以一口氣連著看好幾場也不厭倦。看完表演出來我們去吃晚飯,天色還是微微發亮,星星映在白色的天空上。差不多十年前,也是在這裏,周愷過來找我,要我幫他給個角色試鏡,他在大學裏一直很照顧我,我去了,開始演戲,發現原來有地方比馬戲團還熱鬧暄騰,我就再也不想離開,更不想做醫生。這麼說起來,我這個人就是愛熱鬧,讀醫學院也是,和周愷玩得這麼好,學打牌,就是小時候一個人玩怕了,所以哪裏熱鬧哪裏去……”

說這番話的時候他分明在笑,可不知道為什麼,穆嵐卻覺得有一點微微的酸楚冒上心頭,竟然不忍心地把凝視他的視線轉開了。

後來何家這件事情到底是怎麼解決的,穆嵐並沒有過問,何攸同也再沒有提起。隻是那天他們在一起稀裏糊塗聊到很晚,盡說些小時候的事情,直到裴意找上門,帶著她又一次穿越封鎖犀才握手告別。接著日子還是照舊,直到有一天裴意在片場攔下她,二話不說給她鞠了個九十度角的躬,唬得穆嵐趕快閃躲開,連連退後,差點把自己摔了一跤。裴意巍然不動,筆直地把躬鞠完了,才走上前扶穩她,居然臉色發紅。

穆嵐把這個事情說給何攸同聽:“小裴嚇到我了。”

“我回去要說他。”何攸同卻說,“這個躬應該我給你鞠的。”

穆嵐瞪他:“你們胡鬧什麼,淨胡說。”

“穆嵐,我欠你……”

穆嵐立刻搶斷他的話:“你說什麼話,那我欠你的,不是結草銜環也還不清了?”

何攸同卻笑:“那就不說這個,總歸我記著。”

穆嵐一聽,想了想,正好有個事情,幹脆說:“那正好,我拜托你一個事情吧。”

何攸同微微挑眉:“什麼?”

“這樣。譚青那個角色要唱一首法語歌,但是我法語實在是一句也不靈光,你能不能教教我?”

何攸同又怎麼不知道穆嵐故意這樣說,隻為能找個順水的機會讓他來還這份虧欠的人情。他沉吟片刻,說:“劇組沒給你找老師嗎?”

穆嵐卻反問:“怎麼,你沒空?”

她的笑容這樣溫暖,眼睛清澈如水,何攸同望著她的眼睛,好像能一路望進她的心裏。他於是笑了,歎息著說聲“你啊”,又在她有些俏皮的眼神中應允:“好。”

何攸同既然許諾教她唱這首歌,兩個人就抽空找了一個下午,借了何攸同和周愷朋友經營的聲樂教室的琴房,練這首歌子。

這歌名叫《生命的旋風》,是一部老電影的插曲,被鄭智專門寫進劇本裏,想來有什麼關於它的故事。何攸同早早替她把歌詞翻成中文,又注好法語的音標,一字一句教穆嵐發音。

但一門完全陌生的語言從頭學起,又是談何容易?穆嵐學了一整個下午,也不管什麼意思,總覺得每個單詞都在和她的舌頭鬧別扭,念著念著就拗了聲氣。好在何攸同耐心極好,一遍遍陪她讀,糾正語音,等到稍稍讀順了,就坐在琴旁,陪著曲調和她一起把這歌兒哼出來。

早秋的下午陽光極好,白燦燦的光伴著窗外的桂花香飄進半開大玻璃窗裏,在木頭地板上,琴身上,乃至人身上留下明晃晃的印記,照得人的臉龐和眼睛一並明亮起來。穆嵐的手擱在琴爆被太陽曬得有點癢,不自覺地動了動,對何攸同說:“這歌的歌詞翻成中文多麼美,怎麼鄭智沒找人想法配上曲子,法語的原詞當然最流暢,可惜我唱得太糟糕了。”

她這一開口,何攸同停下手邊的琴聲,看著她纖長的手指輕輕劃過被白光鍍上細絨絨金邊的白紙,陽光又把她的指甲也照得透明起來了,歌詞被指尖留下的那一點淺淡的陰影暫時蓋住,又飛快地移開。穆嵐垂著眼瞼,嘴邊帶著笑意:“你看……‘她每根手指都戴上了戒指,手腕套滿手鐲;她歌聲清澈如水,教人滿心雀躍;她雙眼瑰美如寶石,令人心馳神迷’……多有意思。”

說到這裏她偏過頭對何攸同一笑:“啊呀不走神了,這都半個下午了,攸同,我們再試一次好不好?”

何攸同欣然應允。

他彈起琴來,總是左手要更有力一點,但眼下所有的動作都不禁輕柔下來。這曲子本來是極輕快的,正好搭配班卓琴那漣漪般的撥弦聲,如今換成鋼琴,似乎又清脆鏗鏘了一些。穆嵐還是不熟法語,頭幾段唱得磕磕絆絆,卻堅持唱了下去,隻在過門的時候向他投來略帶羞澀的一笑,陽光在她象牙白的額頭上留下光影的痕跡,映亮了眉眼,他能看見她的睫毛隨著每一次發聲每個投向他的眼神而微微顫動著,而她正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語調輕柔地歌唱。

“琴聲中我見到了她/是她是她/果真是她/神秘的笑教我夢轉千回/迷人嗓音,奪魂美麗,蒼白臉龐教我意亂又迷離……”

一句Memurent plus que jamais還沒唱完,穆嵐上下牙齒一打架,搖了停了下來,麵對何攸同微微探詢的目光,有些抱歉地笑說:“不好意思,能不能再來過一次?真是太難了,舌頭都要打結了……”

笑時她露出雪白的牙齒,嘴唇水色盈盈,略略垂下的眼眸像是藏了一個夢,何攸同不由低下眼來,雙手卻離開了琴鍵。

穆嵐有些詫異,低聲問:“攸同?”

話音剛落,何攸同倏忽起身,牽住她放在琴身的右手,十指相扣的一瞬間,傾身親錫去。

這吻來得突然,卻更親昵,教穆嵐一下子失去了方寸。他的唇輕得像是一陣風,拂過嘴角,又極有耐心地分開她微僵的嘴唇,舌頭劃過閉合得緊緊的牙關,溫柔地在齒列徘徊,直到穆嵐完全招架不得地張開嘴,唇舌間親密無間地和他糾纏在一起。

這並不是她生命裏的第一個吻,何況還有那麼多的吻戲,此刻卻像是忽然變成了一個學生,被何攸同帶領著去領略什麼叫一個“標準”的親吻。乍看上去何攸同的吻似乎從容得過了頭,但隻有穆嵐才知道,這其中隱藏了什麼樣的秘密。

她不知道這個吻是幾時又是如何結束的,隻知道睜開眼睛的一刻,何攸同的額頭正親密地抵著她的,眉頭熨著眉頭,鼻尖貼著鼻尖,扣在一起的手指全是汗,反而掙脫不得;她看不見此時何攸同的神情,隻有呼吸聲蹭著臉頰吹進耳朵,酥麻的,還有點癢。穆嵐被此時的親昵和弄得手足發軟,隨時都能倒下去。她心亂如麻,不知道要說什麼,而在等待呼吸平息的片刻裏,她也並沒有等到何攸同的解釋。

很久之後,他還是沒放開她的手,牢牢捏在手心裏,仿佛這樣就再也不會分開。然後才俯在她耳邊說:“他們說學法語的捷徑是找個人接吻,舌頭就不會打結了。”

聲音裏依稀有調侃的笑意。穆嵐聽到這句話,一時之間卻不知道是釋然還是失望,正要橫起胳膊分開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何攸同的手又滑到了她的下頷,稍稍用力,強迫她與他對視:“但這不是理由。我想吻你。”

說完不等穆嵐看清楚他這一刻炙熱明亮的目光,又一次地吻住了她。

他捧著她的臉頰,手心全是潮濕的汗意,又隨著越吻越深,一隻手移到穆嵐的後頸,扶住她雪白的頸項,半是強迫半是哄勸地讓她為他而綻放。何攸同的唇在穆嵐的唇上輾轉,與她一次次地唇齒相依,像是在開拓新的領地,又像是在確認既有的疆域,但其實說起來又都不是,他隻是在向心愛的女人索吻,他隻是在吻她。

這才是這一刻最重要的。

何攸同撤開唇舌之後依然定定凝望著穆嵐——她的臉上有了,眼角濕潤,呼吸不穩,貝齒若隱若現,嘴唇嫣紅一如初綻的薔薇,這讓她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要美麗,因為這一切的起因都是他自己。何攸同的目光深了,他伸手,撫上她的唇,感覺到它們最輕微的,以及她的呼吸輕輕吹過他的手背……就在不久之前,他正忘情而專注地親吻著她……

穆嵐大腦一片兵荒馬亂,從臉頰到後頸,特別是嘴唇,已經燙得要沸騰起來。她覺得自己幾乎是在驚慌失措地看著何攸同了,可其實這一刻她的表情落在何攸同眼裏卻是空白的。何攸同自認是一個耐心極好的人,但眼下穆嵐的沉默讓他無法忍耐。他用力地擁抱住她,低聲說:“我以為我可以等到你願意從程靜言的陰影裏走出來的那一天,我錯了。”

他感覺到懷中那嬌小的身體忽然僵硬了,果然下一瞬穆嵐用力推開了他,哆嗦著嘴唇,蒼白若死:“攸同,別開玩笑,這種事情不好開玩笑的……你……我,我不能……我一直當你作最好的朋友,之前你爸爸的事情,我……”

之前的親吻的甜美感還在身體裏流竄,真切得令人顫栗。但隨著她驚慌失措的言語和失望似的表情,一切又漸漸地冷了下來。

何攸同緩緩地垂下手,注視著還在的她,終於也冷靜下來。他再一次開口:“我從來不因為感激去親吻女人。”

她卻像是聞所未聞,毫無回應。

還是敗了。這個念頭在何攸同腦海裏一閃而過,他心頭驀地一空,白駒過隙的一念,何攸同輕聲說:“是我冒昧了,抱……”

抱歉還沒來得及出口,隻見穆嵐的眼神驟然銳利起來。她看向他的神色就像兩片最鋒利的刀鋒,隨手摸起手邊能夠著的任何東西,用盡全力地向何攸同摔去,然後什麼也顧不上了,轉身就跑,像是連一分一秒也無法忍受和他再待在同一個地方。

咚咚的腳步聲像是踏在何攸同的心口,她奔跑的背影倉促而決絕,地板上的倒影一片淩亂。他竟然沒有辦法追上去,生平第一次,他就這麼任由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可空氣裏依然還殘留著甜蜜的氣息——這是她帶來的。隻要穆嵐在他的臨近,連空氣都是甜美的。何攸同收回目光,瞥見地板上躺著之前親吻時飄落的紙張,他彎腰拾起,正好看見一行歌詞——

On s’est connu, on s’est reconnu

On s’est perdu de vue, on s’est reperdu de vue

On s’est retrouvé, on s’est rechauffé

Puis on s’est séparé

我們相遇,又再遇;

失散,而再散;

我們重逢,重拾舊歡,

卻終是各奔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