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3)

劇組啟程奔赴威尼斯拍攝外景的那天,天氣陰霾。

本以為天氣這般壞,航班總要延誤,誰知道還是按時準點登機。

上飛機前白曉安遠遠看著走在最前麵的三個人的背影,在這陰沉的天氣下,穿著顏色相近的風衣,格外有蕭瑟卻又利落的意味,而何攸同和程靜言身形相似,隻是後者更消瘦一些,不仔細看真是難以分辨,於是轉頭就對身邊的Amy說:“你看,像不像《北非諜影》的最後,男女主角全是一襲風衣站在霧蒙蒙的夜色裏,好像隨時可以去天涯海角……”

Amy雖然在電影公司做事,但對老電影毫無興趣,看著前麵三個人幹脆來了一句:“《北非諜影》是什麼?”

白曉安恨不得昏過去,手舞足蹈地說:“漢弗萊鮑嘉和英格麗褒曼啊!就是那個男女主人公相愛忽然有一天女主角不告而別幾年後他們在北非的卡薩布蘭卡重逢才知道原來當初她是為了抵抗納粹的丈夫才忍痛離開最後盡管誤會解開但男主角忍痛把心愛的女人和別的男人送上逃亡的飛機的故事!啊呀你怎麼能沒看過!”

Amy更是一頭霧水:“你在說什麼啊?我聽得稀裏糊塗的,男人女人又男人的,三角戀?”

白曉安一下子無語,好一會兒跳得足有一尺負“氣死我了!什麼亂七八糟的……不過你說三角戀也勉強那麼回事吧,就是最後女主角沒和男主角在一起,和她丈夫離開了,當初看得我感動得呀……”

聽到身後白曉安熱熱鬧鬧地嘰嘰喳喳,穆嵐停住腳步,回頭望了一眼。回身時目光無意和幾步之外的何攸同的目光一觸,又飛快地分開了。

自從那個下午之後,兩個人的關係無形中別扭起來,誰也不知道那堵牆是幾時修起來的,等他們意識到,牆已經存在並且壘得很高了。的氣氛絕說不上昭然,但總歸有幾個人看出來了,唐恬就問過她怎麼老是繃著臉;白曉安更直接些,直接趁著四下無人問“穆嵐,你與何攸同吵架了?怎麼忽然變得怪怪的”;程靜言那邊看起來似乎也沒瞞過去,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提醒他們注意保持角色間的距離感了。

對此現狀穆嵐覺得進退維穀,索性暫時不去管,自欺欺人做個鴕鳥。而自那天後何攸同的態度也起了微妙的變化——他在不知不覺地疏遠她。穆嵐能清楚地感覺到這一點,卻無法訴諸言語。

她有些絕望地想,自作自受。

飛機準點抵達威尼斯,一出站就見到周愷大大的笑臉——周愷領著一批人馬先行,做好先期的鋪墊和準備,而冉娜因為年紀大了,調起時差來不如年輕人適應得好,也跟著周愷同一批先飛。

威尼斯的機場離世人所熟知的水城頗有一段距離,他們開車到主島,在主火車站前的碼頭換快船去酒店,時值夕陽西下,水麵金光粼粼,微浪撲向兩岸,船緩緩破浪而行,沿著主航線的兩側,水城最美最輝煌的畫卷逐一展開。

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行讓穆嵐有些疲倦,向西的旅行總是讓人產生漫長的下午永遠不會過去的錯覺,船身被浪打得顛簸,倒像是在搖籃之中,這更讓她倚在椅子邊昏昏欲睡,何攸同與白曉安的對話有一句沒一句地傳入耳中。

“……第一眼看到的威尼斯,可能就是你對它永遠的印象。有些人一輩子也不喜歡這裏,大概是第一眼的威尼斯沒有眼緣。”

“還有人會不喜歡這裏?”白曉安看著窗外連排的大宅,文藝複興巴洛克新古典主義樣樣俱全。恰好船開過利亞托橋,文藝複興的白色拱橋橫跨運河兩側,白曉安好奇,忍不住把頭探出窗外想看清上麵美輪美奐的浮雕,呼呼而來的海風一下子吹散她的頭發,她又笑著把腦袋縮回來。

吹進船艙的風讓穆嵐肩膀發寒,她懶得睜眼,不自在地動了動身體,忽然身上一暖,嚇得她一張眼,白曉安還在拉著何攸同說話,程靜言在船艙外麵抽煙,順便和周愷還有Amy交待事情,另有兩個翻譯兼劇務則坐在另一側發電郵。但再仔細一看,何攸同的風衣不知何時披在了她身上,穆嵐一愣,繼而臉頰發熱,悄悄地把臉轉到另一側,隻想藏起來。

白曉安歡快得像一隻雀兒,不停地說著對威尼斯的憧憬,以及源於這個城市的浪漫傳說。穆嵐聽得久了,終於忍不住出聲打趣她:“左一聲歎息橋右一聲歎息橋,這麼想和人家一生一世,怎麼不把人帶過來?”

一句話把白曉安說得滿臉通紅:“……啊,你不是在睡覺嗎!你裝睡,真狡猾!”

穆嵐笑著坐起來,先把披在身上的風衣搭在一爆才說:“你說個沒完,怎麼睡?”

白曉安正在再說,視線忽然被別的什麼東西吸引住。她指著穆嵐身後一點尖叫:“啊,那是不是大教堂的鍾樓,是不是聖馬可廣場要到了!”

眼看她激動得像是要跳到河裏頭遊泳,穆嵐連連,去按她的肩膀:“我也是第一次來,你問來過的人。”說完有意無意地往何攸同所在的方向投去一瞥。

何攸同隻含笑:“是很近了。”

船的速度減慢了,不多時靠了岸,酒店的侍應生已經等在碼頭,攙扶著幾名女士安然下船。天氣雖然晴朗,但畢竟已經是歐洲的秋天了,海風吹得風衣的下擺獵獵作響,穆嵐伸出手掠開被吹了滿臉的碎發,站在碼頭上,這才好好地開始打量這個城市的一角。

夕陽落在對岸的安康聖母教堂的肩上,染紅了大理石的圓頂,像是鑲嵌了紫紅色的金頂一般,別有莊嚴寧謐的風度。這時周愷和程靜言一前一後下了船,看穆嵐正看得入神,周愷笑說:“為你訂了看得見風景的房間,不必在這裏吹風看。威尼斯這兩天降溫了,可不要感冒了啊。”

很快房間分好,穆嵐拿到鑰匙正要上樓,看見何攸同的行李依然放在原地,不由詫異地問:“你訂了別的酒店?”

何攸同還沒來得及解釋,周愷先親熱地攬住他的肩膀,語調輕快地說:“他自有豪宅,還住什麼酒店!”

“胡說。”何攸同重重拍了一把周愷的背,才對穆嵐說:“已經通知了人來接,等你們安頓好我也回去了。”

“哦,你是說過,你家在哪個小島上有房子。也是,還是住家裏自在。”

“我不住那裏。”何攸同搖了,想一想到前台借了紙筆,飛快地寫了一個地址,“你先睡一覺,時差倒好,要是想來坐一坐,正好曉安也說要看普通人家的住處是什麼樣子,把這個交給前台,讓他們為你叫船。”

穆嵐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好,謝謝。”

劇組在威尼斯的拍攝計劃是兩周,但每一天能拍攝外景鏡頭的時間並不多,每分鍾都格外珍貴。他們需要避免遊客雲集的威尼斯,但夜景戲成本更脯必須抓緊每天早上的“魔法時間”,早出晚歸,遠遠比在國內來得辛苦。

冉娜在片中的角色是《長聲》畫者的遺孀,在畫家去世之後,常年客居威尼斯。為了探尋《長聲》中隱藏的秘密,陶其瞻帶著譚青遠赴威尼斯,卻反而在深入的交談和試探後,發現新的謎團……

她的戲份集中在後半段,從威尼斯開始。在和她合作起來,穆嵐聽說過許多關於她在片場的傳聞,接觸之後知道有些不過是空來風,有些則是確有其事:她比穆嵐認識的任何一個年紀六十歲的女人都要有活力,工作起來更是敬業得令人肅然起敬——她堅持住在麗都島,而何攸同借出的房子是在主島和麗都之外一個很小的島嶼上,隻要當天有她的戲份,她和她的私人助理兼化妝師永遠都是最早一個到場的,安安靜靜等著化妝換衣服,無論天氣多差浪頭多脯也沒有例外。

那天他們在小島上拍一場再訪的戲。天公作美,天氣好極了,從島的一側遠眺,能清楚地看見聖馬可廣場的鍾樓,在姍姍可愛的波光裏化作一個遙遠的坐標。在這樣秋日高闊的天色裏陶其瞻和譚青再次敲開曾夫人的房門,試圖打破她的冷漠和頑固,進而一解心中的疑惑。

傭人打開門,就聽見琴聲隱約地傳出來,兩個人交換了眼色,一前一後地進了屋子,曲調也在同時明朗起來,雖然斷斷續續並不連貫,但譚青很快拉了拉陶其瞻的衣角:“陶先生陶先生,這首歌我會唱!”

她說話時忘記自己的嗓子清而亮,叫坐在琴旁的曾夫人也聽見,她停下,站起來說:“你們又來了……這個小姑娘,你會唱這首歌?”

譚青目光一閃,點頭說:“會的。”

“那唱一個來聽聽吧。”

這出乎意料的要求讓譚青一怔,疑惑地看向身邊麵無表情的陶其瞻,後者一貫陰沉的神色看不出此時的心情,眼看就要僵持起來,曾夫人笑了笑又說:“你們不是要問我曾起那幅畫的事嗎,如果我心情好了,也許能記什麼來。”

之前她明明推說什麼都不記得了。聞言譚青雙眼蹭地一亮,點頭說:“那我唱唱看吧。”

於是在客廳裏心思各異的另外兩個人沉默的注視之下,她輕聲地把這首歌哼唱了出來。

那個混亂的下午之後,穆嵐又找到專門的聲樂老師,教她唱這首《生命的旋風》。但此時再唱,多少還是有點力不從心。試著唱了好幾次,不是調門太脯就是太低,開了個頭就難以為繼,試過好幾次之後程靜言暫停了拍攝,說:“不著急,你調整一下,我們再開始。”

被這首歌卡住讓穆嵐始料不及,她正飛快地重溫歌詞和曲調,這時何攸同對程靜言說:“我給她起個調子吧,找到調子就好了。”

畢竟進度要緊,程靜言點頭:“曲譜要嗎?”

“我大概記得。”說完何攸同已經坐在了鋼琴前。

他去找穆嵐的視犀看見她一瞬之中微微僵硬而愕然的神情,卻還是微笑:“怎麼樣,要不要試試看?”

穆嵐定下神來,輕聲說:“好。”

熟悉的調門一旦響起,他們又回到了那個下午。穆嵐覺得自己的臉熱了,稍稍偏轉開麵孔,半垂下眼,把那已經爛熟於心的歌曲唱了出來。在鋼琴的伴奏聲中一切都是熟悉而親切的,輕快的琴聲籠罩住一坐一立的兩個人,又維係住他們,陽光溫柔地落在他們的身上,在他們的側臉上折出微妙的光芒。

忽然另一個人的聲音加了進來,穆嵐一驚,詫異地看向冉娜——她確實是在低聲和著這支曲子,歌詞記得再不那麼熟了,有些地方前句忘了後句,也不在乎,就用哼唱代替過去。一時間她臉上那冰冷□、女暴君一般的神色也淡去了,被一種更柔和的情緒所取代。

她們為回憶的力量所懾,無論是戲裏還是戲外。或是說這一刻其實是無從分辨的。目光相觸,情不自禁相視一笑,接著看向琴邊同樣專注的何攸同;於是歌詞不重要了,曲調也不重要了,這本是回憶裏的調子,被悄悄地小心藏起來,隻等某一個時刻時間魔法的封印解除,就再度輕柔而地重返人間。

一曲終了,何攸同和穆嵐的目光膠著,久久不能分開。他的眉眼被她的歌聲點燃了,漩渦似的拖她到最深處,讓她無法分開目光。電光火石,千日一瞬,一切再無從去隱藏,久候的花苞刹時盛放——原來真相從來就在這雙眼睛裏,她卻因為習慣了他的陪伴和照顧,竟然一次次地錯過了。

穆嵐嘴唇微啟,似乎是要說話,又被程靜言的聲音拉回了現實:“……穆嵐?”

她匆匆回神,望向程靜言,但顧盼之中眼波流轉,顯然並沒有從剛才的氛圍裏完全回轉。程靜言神色一怔,頓了一頓,說:“你走神了。”

穆嵐忙垂下眼:“對不起,我走神了。”

他又飛快地瞄了一眼何攸同,不得不忽略空氣裏那暗流激動之下的甜美曖昧氣息,說:“你們能不能按照剛才即興發揮的那樣再來一次,我想把這個片段拍下來。”

程靜言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沒留心自己用上了商量的語調——這對他來說實在是很反常的。於是連他也不知道,說出這句話的自己是不是內心裏期待著某一個人忽然站出來反對。

但等這句話說完,反而有一段短暫的沉默,何攸同和穆嵐都沒有表態,倒是冉娜拍的板:“我沒意見。要問彈琴和真正唱歌的那兩個。”

何攸同似乎有些小小的出神,直到這時才抬頭微笑:“我也沒意見。”

正式拍出來的鏡頭效果相當好,即使隔著屏幕也能感覺到微妙的潮水般的情感隨著歌聲而暗暗起伏。三個人的神情都柔和得不像話,穆嵐的眼睛裏像是能流淌出水來,而何攸同彈琴的手指似乎都飽含了情感——按照劇本的設定,這裏本來也是兩個人感情轉折的一瞬,卻沒想到,最終的成品比原先預計的還要好。

這一天的拍攝計劃排得滿滿當當,從上午八點到六點才收工。收工之後程靜言宣布周六休息,周日的拍攝則由副導演,周一計劃照舊。

程靜言這個工作狂居然會把工作交給別人,在場的人都是一呆,但也沒有人敢多問,三三兩兩地答應了,又各自搭船回本島的酒店。

穆嵐一下戲,整個人鬆懈下來,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找何攸同說點什麼,心思恍惚的結果是上船的時候一腳踏空,眼看著就要摔下去。

她嚇得驚呼出聲,左搖右晃,直到猛地被人牢牢扶住了,才免於狼狽落水。正要感激地抬頭一笑,剛浮起的笑容卻在看見出手相助的人的臉之後,又迅速地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