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3)

手指抓住她胳膊的觸感很久都沒有散去。穆嵐躲避開程靜言的視蝦“程先生,謝謝你。”

“上船的時候不要出神,小心點。”

“嗯。”

回到賓館之後穆嵐累得不想動,躺了一會兒想起來下船的時候根本沒看到何攸同。這讓她懊惱起來,想一想還是爬起來,下到一樓大堂,想是不是要叫船,按照何攸同留下的地址去找他。

誰知在大堂裏再次和程靜言碰個正著。兩個人目光一撞,穆嵐遲疑了片刻還是走上前去,對麵色如常的程靜言打了個招呼。

然後她看見他身邊的行李箱,不由愣住;程靜言就說:“我出門兩天。”

沉默片刻,穆嵐輕聲說:“去瑞士嗎?”

“是。”

大堂裏人來人往,各色語言混雜,程靜言的聲音反而不真切起來。得到肯定之後,穆嵐思量半晌,見程靜言還是站在原地不動,也不知道忽然哪裏來的勇氣,抬起頭來說:“兩地奔波,又照顧病人,總是辛苦,程先生你也多保重。”

聞言程靜言沉默了下來,他一旦沉默,壓迫感益重,就好象有看不見的重力壓下來,沉甸甸地掛在她肩膀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穆嵐才再次聽到他的聲音:“我猜你早晚也會知道。”

“也是不久前的事情,孫導的追悼會上,我在屏風的後麵……對不起,那個時候沒出聲,我不適意要偷聽你們的話。”

程靜言幾不可見地挑眉,解脫的神色在他臉上一閃而過。他靜靜看著神態僵硬的穆嵐,又說:“梁思的手術安排在明天,我必須趕過去。”

意味著什麼,穆嵐腦子先是一白,才猛地反應過來。她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那……她……找到匹配的腎髒了?”

“這幾個月都是在做術前準備,終於可以手術了。”

這下連穆嵐也覺得解脫起來,也不知是為了誰。她上前一步,對程靜言說:“這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恭喜你。”

船已經在外麵等著了,程靜言他低頭一瞥穆嵐麵上流露出的真心實意的祝福和欣喜,一時也說不出別的話來,就重重地握了握她的手,還是一如記憶中那樣,帶著微微的涼意。

可他再也沒有資格一直握下去了。

望著程靜言蕭瑟的背影,穆嵐沒來由地眼底發熱,孤身一人在川流不息的大堂佇立良久也沒有離開。她不知道程靜言告訴她的這個消息,究竟算是一個解脫,還是終於是徹底的結局。但在他告訴她的這一瞬間,穆嵐知道,至少於他和她,真相大白的一刻,也就意味著往昔的帷幕即將徹底落下。

他注定屬於其他的人。

穆嵐失魂落魄,直到白曉安找到她。她麵上奇異的恍惚和鬆懈交織的神色讓白曉安不安起來,扶住她的胳膊問:“穆嵐,你怎麼了?”

穆嵐這才從石化中蘇醒過來,輕輕一笑:“沒什麼,有點累了,發了一會兒呆。”

“你要緊不要緊,剛才冉娜打電話給我,問你有沒有空,她想約你喝杯酒順便吃晚飯……你既然累了,我替你推辭掉吧。”

穆嵐一把捏住白曉安的手,轉過頭來:“不用,我去。”

穆嵐和冉娜至今的交往隻限於工作,很難談得上有什麼私交。她一時想不到到底是因為什麼原因冉娜忽然提出邀約,又是受寵若驚又是忐忑不定,重新換了一套衣服,又用心打扮,準點到了約定的地方。

冉娜約在大名鼎鼎的哈裏酒吧。白曉安來了一周至今沒好好看過威尼斯,好不容易等到周末,專門告了個假,不再陪同她前去。

晚上八點,酒吧裏已經是人頭攢動,而她已經適應各色語言在耳邊掠過,點起腳尖四下張望,忽然就在熱鬧的人聲裏聽見熟悉的聲音:“穆嵐。”

冉娜還是穿著紅色的裙子,很襯她濃密的黑發和明豔深刻的五官。穆嵐走到她身旁坐下,還是忍不住想,她真是不老的美人。

“我等不及你,先喝上了。這雖然是酒吧,但食物也很過得去。想吃點什麼?”

她累到極點就不怎麼想吃東西,何況早些時候和程靜言的一番話讓她的神經至今還是繃著的。聽見冉娜這麼說,留心到她桌前隻有酒杯:“你吃過了?”

冉娜展顏:“我是個酒鬼,隻要有酒就夠了。”

這話讓穆嵐七上八下的心稍稍鎮定一點:“其實我不是個好酒伴,不怎麼能喝,喝著喝著人就倒了。曉安告訴我您約我喝酒,我還猶豫了一下,怕到時候掃了您的興。”

“哦,不會喝酒,這倒很難得。”冉娜揮手,“能喝就多喝一點,不能喝少喝,出來放鬆而已,沒人灌你的酒。”

“嗯,所以我也自不量力地來了。”穆嵐露齒一笑。

她們還是點了食物,簡短聊了聊片子的進度和角色,有了食物在胃裏墊著,這才開始點酒。穆嵐看冉娜點馬丁尼,知道這酒厲害,自己絕對喝不得,遲疑被冉娜看出來,她在酒水單上一點:“那就喝貝裏尼吧。”

“貝裏尼?”第一個閃過腦海的念頭是音樂家,穆嵐挑眉。

“是酒,這裏有種叫貝裏尼的酒。氣泡酒和桃汁兌出來的甜酒,不會醉。”說完,冉娜已經自作主張替她叫了這種酒。

酒端上之後桌邊正好是一個空白的停頓。穆嵐看著對麵的冉娜,欲言又止,一下子也不曉得該怎麼和她說話,恰好此時冉娜慢悠悠地開了口:“穆嵐,我約你出來也沒什麼別的意思……”

說到這裏看見穆嵐立刻坐直了,冉娜啞然失笑:“你看……我就是想說好好的你為什麼總是怕我怕得要命似的?”

穆嵐愕然:“沒有……這話怎麼說……”

說完她反應過來為什麼冉娜會有這個念頭,不由得笑了,笑完很不好意思地說:“啊呀,看來真的誤會了……冉娜,我不是怕你,隻是……”

這話真是有點難以出口,但在冉娜的注視之下,穆嵐還是說下去:“隻是我太喜歡你了,我從小就看你的片子長大,沒想到有一天能和你合作,仰視都來不及了。說起來也不怕你笑話,早在開機儀式上,我就想向你要簽名的……”

沒想到還沒表達出仰慕之意,倒叫偶像覺得自己是在怕她。真是謬之千裏。

穆嵐覺得好笑,就一直笑,冉娜也笑了,說:“我就說,唐恬打電話到我這裏問我這個片子的事情,說你想和我合作。我本來還在想唐恬這麼維護的小姑娘到底是什麼樣子,可要好好看看,你卻見我和老鼠見到貓,一下戲就躲得遠遠的,又一直朝我這邊看,我都納悶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話一旦說開,很多疑慮油然而解。冉娜本來是豪爽的性格,又很健談,懸著的這顆心一放下,口氣不知不覺輕快起來:“原來你認識唐姐。”

“我先是認識她姐姐,才認識得她,沒想到最後倒是和她熟悉起來。”

穆嵐從不知道唐恬還有個姐姐:“我沒聽說唐姐還有個姐姐……”

“唐怡。我想想,不在已經有快十年了吧。”說到死者冉娜情緒也低沉了下去,“我本以為她這一輩子不會再帶什麼人了,誰知道帶了你,一帶還這麼多年。人的際遇有時候完全想不到……”

她不知道這背後又有怎麼樣的故事,但從冉娜的語氣聽來,她並沒有深談的打算。穆嵐雖然好奇,但也沒追問,把玩著香檳杯細長的杯腳,又沉默了。

“不說這個。說來聽聽,你為什麼要演這個片子?”

“因為別人告訴我你要演。你現在幾年才出來一次,太難得了,我怕錯過這次下次不知道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或是下一部片子我不能演了。那怎麼辦?”穆嵐說得理所當然,又在看見冉娜的表情後專注地一點頭,“孫導去世之後,我原以為你可能不演了,幸好你還是演了。”

冉娜把杯子裏剩下半杯馬丁尼喝完,又揚手叫了一杯新的,很奇怪似的問:“我好好的做什麼不演?”

穆嵐心想江湖傳言你接這場戲全是因為與孫國芳的舊情,這話又怎麼好說出口。冉娜灑脫地一笑,說:“我接這個片子,起因的確是新誠告訴我導演豎芳,劇本是鄭智寫的。實話說吧,我都能看出來哪裏是鄭智寫的,國芳又在哪裏改動過——為什麼非要唱這首歌,又為什麼要來威尼斯拍外景?因為這片子裏有他們的私心,許多細節講的都是我們三個人以前的事情……”

沒想到還有這一茬內因在,穆嵐低低“啊”了一聲,出聲後覺得不妥,抱歉地看著冉娜;冉娜並不在意,揮揮手說:“大概人老了,總是念舊,還是接了。所以國芳一直是在這片子裏的,今天下午你唱這首歌的時候,我就在想,國芳說不定在哪裏看著我們,不然怎麼會明明劇本上寫的是清唱,攸同就坐下來給你彈琴呢,可不是和以前一模一樣。”

念及年輕時候的事情,冉娜的眼神也朦朧起來,頰邊泛起紅霞,嘴邊一點笑意,看起來非常愉快;穆嵐卻耳朵發熱,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才好,情侶間有這樣親密私怩的回憶倒也罷了,何攸同和她,又算是什麼回事呢。

她有些失神,一句話不加思量地出了口:“原來你和孫導感情這麼好……”

冉娜就笑:“好過,也吵過,吵了又好,直到吵了也不能好了,就分了。沒想到快四十年後還有這一出,他成了小孩子,我也孩子氣了,陪他這樣玩鬧。”

“我倒是覺得很好。當初孫導和我說過一句話,說‘感情在不在了,事情還要做下去’,當時我把這句話聽岔了。他或許是想告訴我,感情不是沒有了,隻是這一站過去了,再也不能回頭了,既然還有別的更真切的東西在,就更要珍惜這些東西才是。可惜我現在才明白,沒辦法向他親自道謝了。”

“隻要有過,就是真的。”冉娜很是爽利地又一揮手,“分手了又怎麼樣,最後不能善終又怎麼樣?我和國芳,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有了。我沒給他生個孩子,但是我們還是有了各自的孩子,誰也沒有被虧待。”

聽到這裏穆嵐沉默了一下,還是說:“好像認識你越多,就越佩服你了。”

“佩服我什麼?”冉娜目光一利,“來意大利之前有雜誌采訪我,結果寫出來的稿子盡在讚美我敢愛敢恨,什麼狗屁話,誰不敢愛,最後不就是看誰更敢錯嗎?我沒別的本事,很敢錯,愛錯了,那又怎麼樣,從頭再來就是了。愛對的人誰保證能走到最後,愛錯了的不見得一無是處。我愛過的最混蛋的男人給了我一個好兒子,最對的……我現在能做的不也就是在他的遺作裏演個角色?”

她說得坦坦蕩蕩,沒有任何的怨懟或是不甘。穆嵐看著眼前這個渾身都在散發光彩的女人,一時隻覺得眩目得無法正視。她覺得自己被迷惑了,所以當冉娜叫新一輪的酒的時候,也跟著叫了一杯馬丁尼。

琴酒、苦艾、一隻橄欖,入腹的效果卻翻江倒海。等穆嵐意識到喝多,是她試圖給自己點一塊甜食,但手剛撐著桌麵要站起來,又重重地坐回去了。

冉娜的話在她心裏豁開了一個的口子,很多死結不經意間被打開了,她覺得靜極而倦,又有些狂喜的麻木,索性再不管自己的酒量,陪著冉娜一邊天南地北,一邊繼續喝酒。酒是越喝越清醒的,在你真正醉倒之前。

聊到午夜時分,這兩個人儼然已經是一付忘年交的模樣,投緣之極。冉娜看穆嵐的臉色越來越白,伸手拉下她再次點單的手:“好了,穆嵐,我也累了,今天聊到這裏,我們改天再聊吧。”

穆嵐也分辨不出自己是不是真的醉了,腦子裏每一個念頭都很清楚,再清楚沒有了,就是說不出來,而心口卻像是燃了一大把火,順著血管竄到全身。但冉娜的話還是聽得很分明的,於是點點頭:“好,我送你回去。”

冉娜看她這樣,不由輕輕笑了。

中途冉娜去了一次化妝間,穆嵐覺得肩膀沉甸甸的,不禁伏在桌上小憩片刻。再醒來是被搖醒的,起先她還以為是在夢裏,所以身邊的人從冉娜換成了何攸同,但很快她被架住胳膊,她往麵前的人臉上一瞥,竟然真是何攸同的臉,一身的酒一下子去了三分,渾身的線條都因為緊張繃住了:“攸同?”

何攸同先是飛快地看了眼此時正站在穆嵐身後的冉娜,對她報以感謝的一笑,又重新把視線移回穆嵐臉上,低聲說:“是我。你喝成這樣,冉娜打電話給我,來,我送你回去。”

他稍稍加大力氣,扶起穆嵐。穆嵐這才意識到渾身上下都是綿軟的,一點力氣都不剩了。她任著何攸同給她把風衣穿上,一邊卻在對冉娜說話:“……之前你說要敢錯,可是錯得太狠了,摔得太疼了,連愛也不敢了。”

何攸同的動作一滯,又繼續專注地若無其事為她整理衣領。他的手指擦過她的後頸,讓穆嵐寒冷交織般地著。她用力地抓住何攸同的胳膊,費力地想看清冉娜的臉。她的臉從來沒有這麼清楚過:“疼是不會死人的。你要是這個也不敢,就一輩子停在原地,永遠睜著眼也看不到別的愛吧。這也是一條路,也不會死,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