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府內院,一片歡呼聲,院子裏異常熱鬧,冬日陽光煦暖,孩子們圍繞著一個少年,庭院曲廊中,追來打去,雀躍歡呼,那少年虎子露出愉快的表情,臉上紅撲撲的,嘴角地彎成好看的弧線,眼眸發出明亮的光彩,在院子中間演示拳腳,活力又野性,虎虎生風。士清忍不住笑了,他比侂胄精力更充沛,更能鬧騰。此時的虎子,安心快樂,全身心地放鬆,融入了錢府一家的氛圍中,而非路上那般局促不安,對外人感到抵觸,隻敢依賴在她和皇甫坦身邊。
士清笑笑,沒想到他還會些拳腳,大概過去下過的苦功,不會因為記憶消失而遺忘。虎子看到士清,眼眸一亮,流光閃現。臉色紅得更利害了,收起了招式,摸摸腦袋,蹦到士清麵前。士清再笑了一笑,這般放鬆愉快的氛圍能感染任何人,“怎麼在這裏?”士清想拍拍他肩膀,發現他其實比自己高半個頭,於是微笑地改成了,“虎子,正想和你聊聊天。”
虎子眼眸亮閃閃地,順從地點點頭。冬日陽光下,一個找到家的少年,沒有了驚懼不安,毫無最初的癡傻之氣。周身散發出士清未見過的自信,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英氣,讓周邊人都感覺到活力湧動。幹淨的臉龐,新做的衣服,嶄新的麵貌。輕風吹動額發,露出濃眉大眼,精神熠熠,也是一個熱血少年郎。是不是因為感到溫暖,我們才會覺得無比自信自在?
邊走邊聊,一路沿著曲廊向後園走去。那小徑九曲十八彎,假山層疊,似乎有無數的內容涵義。
士清不知如何開口,還是猶疑地試探問道,“山東抗金起義軍領袖,耿京,這個名字,你有沒有聽說過?”
虎子大眼眨了一下,似乎反映不過來,濃眉簇在一起。
士清輕輕地問道,“那,張安國?”
話音剛落。
虎子臉色大變,瞬間複雜地閃過各種表情,似乎有一根針在額頭上刺擊神經,一下一下戳在最柔軟不設防的地方,片片碎瓷割裂著真實的血肉。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步步後退,他慢慢蹲倒在地,雙手抱頭,緩緩搖著自己的腦袋,“不要,不要讓我想起,不要說?”那個口吻就如在馬車中聽見他驚恐夢囈一般。似乎不是虎子常見的友好模樣。瞬間變成了另一個人,驚遽不安的虎子。
士清不肯放過他,步步緊逼,“其實,你已經開始想起自己是誰了,對不對?可是你不肯麵對。”虎子背心微聳,看不見表情。
士清克製住自己的心軟,把禮部侍郎說的消息一一道出,“一年前,金國境內發生了一件大事,北方最大的起義軍,抗金領袖耿京被殺,而後數千起義軍潰散。殺害他的叛徒叫張安國,是耿京的結拜弟兄。這件事情,你知道麼?”
虎子圓目雙睜,眼眸中毫無焦聚,臉色一片慘白,跌坐在地上。影子一樣隨行,惡鬼一樣不放過。還記得英雄般讓人崇拜耿京,他興高采烈地跟著後麵,願意追隨那英雄的光芒。還記得教他騎馬打獵的張安國,詼諧愛打趣,整日裏軍營裏笑語不斷。還記得那些歲月,多幸福,永遠為理想所激動,永遠相信人間的情義,永遠地相信不會分開。
叛徒張國安殺了耿京,起義軍煙消雲散。從前的誓言都被踐踏。
等他趕回山東時,一切都晚了。隻剩下血腥殺戮後的遍地屍身。這是最親近人之間的殺戮。人世間隻剩下最深的不能麵對,無法承受。昔日慘烈的一幕,虎子神色漸漸迷離瘋狂,青筋爆出,手指掐在自己的血肉裏,模糊成一團。
所有一切都結束了麼?隻剩下錐心刺骨的痛恨。
為什麼,為什麼,虎子彎下腰,聲音沙啞,一聲一聲,咳出的都是血。神色漸亂,變成瘋狂。為什麼,人性的醜陋、權力和欲望交織,可以讓人瘋狂地放棄一切理想,無所謂地掐死所有幸福。心靈深處的真與假誰能告訴我,現實的無情殘酷憤怒……不停湧起波瀾……
士清心中一片慘痛,跪在地上,“士清,你要逼瘋了這個少年,來成就你自己麼?”幾曾何時自己也變得...變得,為了利益,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惜手段去逼迫他人?雖然虎子認識她不久,可無限依賴信任她,可自己非要毀掉最後的依賴麼?
士清閉了閉眼睛,天人交戰。對不起,虎子。原諒我的自私,原諒我的殘忍。
其實有那麼一刻,她是感謝上蒼。最初信任虎子,是因為那份“美芹十獻”。一個身懷理想奏折的少年。讓她覺得信任親近。而聽完禮部侍郎的話,看完畫影圖形,她就猜到了,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這巧合讓她由衷感謝上蒼,把虎子送到他身邊來的,禮部侍郎說:辛棄疾,年二十三,少好勇任俠義。畫出圖形,如此這般的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