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從元豐八年(1085)六月自德平鎮抵京任秘書省校書郎,直至元佑七年(1092)正月扶母柩歸家,居汴京長達六年多,大都在秘書省兼史局供職,積極參與了蘇門的文學活動。
秦觀(1049—1100),字少遊,一字太虛,揚州高郵人。蘇秦結識之前,也有一段詩文“神交”的經曆,而且也通過孫覺的中介。秦瀛《重編淮海先生年譜節要》雲:熙寧七年(1074)“先生(秦觀)聞蘇公軾為時文宗,欲往遊其門,未果。會蘇公自杭倅知密州,道經揚州,先生預作公筆語,題於一寺中,公見之大驚。及晤孫莘老,出先生詩詞數百篇,讀之乃歎曰:‘向書壁者必此郎也。’遂結神交。”(按,此段記載據惠洪《冷齋夜話》卷一。)元豐元年(1078),秦觀攜帶李常的介紹信來徐州拜謁蘇軾,後作《別子瞻》詩(《淮海集》卷四)有雲:“我獨不願萬戶侯,惟願一識蘇徐州。徐州英偉非人力,世有高名擅區域。”對蘇軾極致景仰之忱。蘇有《次韻秦觀秀才見贈,秦與孫莘老、李公擇甚熟,將入京應舉》詩(《蘇軾詩集》卷一六)為答,以“故人坐上見君文,謂是古人籲莫測”追述以前“神交”之事,又雲:“一聞君語識君心,短李(李常)髯孫(孫覺)眼中見。江湖放浪久全真,忽然一鳴驚倒人”,一鳴驚人的才華贏得一見傾心的歎服。秦觀應舉報罷,退居高郵,作《黃樓賦》,稱美蘇軾在徐州治水有成、繼築黃樓以備後患之舉,蘇軾推許此賦有“屈宋姿”。(《太虛以黃樓賦見寄》,《蘇軾詩集》卷一七)元豐二年(1079),秦觀擬往會稽省親,蘇軾自徐州移知湖州,遂與偕行,同遊無錫、鬆江、吳興。蘇軾因“烏台詩案”被捕,秦觀聞訊渡浙至湖州。蘇軾貶居黃州,時時互通信問。元豐七年(1084)蘇軾由黃州北返途經金陵時,特作書向王安石推薦秦觀“行義修飭,才敏過人”,“才難之歎,古今共之,如觀等輩,實不易得”。(《與王荊公》,《蘇軾文集》卷五)王氏覆信亦稱讚秦詩“清新嫵麗,與鮑謝似之”(《回蘇子瞻簡》,《臨川集》卷七三),提高了秦觀的知名度。
元豐八年(1085)秦觀始登進士第,授蔡州教授。蘇軾從登州召還,任禮部郎中,秦觀作啟相賀。元佑二年(1087),因恢複“製科”,蘇軾和鮮於子駿以“賢良方正”薦秦觀於朝廷,他被召至京。次年又為忌者所中傷,離京複歸蔡州。五年,又被召至京應製科,除太學博士、校正秘書省書籍。六年,由博士遷正字,複罷正字,依舊校對黃本書籍。八年,遷國史院編修,與黃庭堅、張耒、晁補之並列史館。由此可知,秦觀在元佑時期的主要職務均是“館職”,並與蘇門中人親密往還。他的一首西城宴集詩的長題雲:《西城宴集,元佑七年三月上巳,詔賜館閣官花酒,以中澣日遊金明池、瓊林苑,又會於國夫人園,會者二十有六人二首》(《淮海集》卷九),即見一斑。還應注意,他不僅是蘇門中最大的詞人,而且是與蘇軾關係最為密切的一人,超過了黃、張、晁諸“學士”,正如葉夢得所說,蘇軾“於四學士中最善少遊”(《避暑錄話》卷下)。因而其政治命運更與蘇軾休戚相關。紹聖元年(1094)他以“元佑黨籍”被貶,出居杭州、處州、郴州、橫州、雷州等地,與蘇軾一起跌入厄運。在著名的“元佑黨人碑”中,“侍從蘇軾等,餘官秦觀等”,“凡百有二十人,禦書刻石端禮門”(《宋史》卷一九《徽宗本紀》崇寧元年),在“新黨”眼中,侍郎一級以蘇軾為“元凶”,而餘官一級即以他為“首惡”了。這從側麵反映出他在蘇門中的政治地位。所以當他死於藤州時,蘇軾的悲慟也超乎尋常:“途中聞秦少遊奄忽,為天下惜此人物,哀痛至今。”(《與錢濟明》,《蘇軾文集》卷五三)哀呼“少遊已矣,雖萬人何贖”!(《冷齋夜話》,《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引,今本《冷齋夜話》無。)
張耒(1054—1114),字文潛,楚州淮陽人。熙寧三年(1070),張方平知陳州,辟蘇轍為陳州教授,張耒“遊學於陳,學官蘇轍愛之”。(《宋史》卷四四四《張耒傳》)蘇轍《次韻張耒見寄》(《欒城集》卷九)雲:“相逢十年驚我老,雙鬢蕭蕭似秋草。”此詩作於元豐二年(1079),逆數十年,正為熙寧三年,當為兩人交遊之始。其時張耒有《歲暮即事寄子由先生》(《張耒集》卷一八),以“歲暮淮陽客,貧閑兩有餘。朝昏麵壁坐,風雪閉門居”自歎,也反映兩人詩歌交往的情況。熙寧四年(1071),蘇軾赴杭州通判任,“遊陳州,留七十餘日”(《記鐵墓厄台》,《蘇軾文集》卷六六),張耒大概於此時初謁蘇軾,這也就是《宋史·張耒傳》所說的,張耒由於在陳州為蘇轍所喜,“因得從軾遊,軾亦深知之”。以後蘇軾在密州作《後杞菊賦》、《超然台記》寄他,他作《杞菊賦》、《超然台賦》應和。
元豐八年(1085)底,蘇軾從登州還京,張耒使人賫書及文章呈蘇;元佑元年(1086)初,蘇軾有《答張文潛縣丞書》(《蘇軾文集》卷四九),讚揚其文“似子由”,亦具“汪洋淡泊,有一唱三歎之聲”。此年四月,他由鹹平縣丞入京任太學錄,直至紹聖元年(1094)出知潤州,一直在京任館職,“入為太學錄,範純仁以館閣薦試,遷秘書省正字、著作佐郎、秘書丞、著作郎、史館檢討。居三館八年,顧義自守,泊如也”,最後擢起居舍人。(《宋史》卷四四四《張耒傳》)
張耒初以“少公(蘇轍)之客”而終入蘇門。這在京的八年,也是他積極參與蘇門文學活動的八年,創作和著述頗豐。朋輩間對他的才能和品格也多有稱譽:黃庭堅說他“短褐不磷緇,文章近楚辭。未識想風采,別去令人思”(《次韻答張文潛惠寄》,《山穀詩內集注》卷三);“晁張班馬手,崔蔡不足雲。當令橫筆陣,一戰靜楚氛。”(《奉和文潛贈無咎,篇末多見及,以“既見君子,雲胡不喜”為韻》,同上卷四)晁補之說他“遣誦寄我詩,妙可白玉刊。平生俱豪氣,見酒渴驥奔”(《次韻文潛病中作時方求補外》,《鷄肋集》卷五)。陳師道也說他“今代張平子,雄深次子長。名高三俊上,官立右螭傍”(《寄張文潛舍人》,《後山詩注》卷四)等。在元佑汴京文壇上,張耒充分發揮了作為蘇門重要成員的作用。
晁補之(1053—1110),字無咎,濟州钜野人。他是蘇軾同年晁端彥的侄子,其父晁端友熙寧時任新城縣令,新城為杭州屬縣,當時蘇軾任杭州通判,巡行至新城,晁補之即以文麵謁。《宋史》卷四四四《晁補之傳》這樣記述蘇晁的首次會見:“(補之)十七歲從父官杭州,稡錢塘山川風物之麗,著《七述》以謁州通判蘇軾。軾先欲有所賦,讀之歎曰:‘吾可以閣筆矣!’又稱其文博辯雋偉,絶人遠甚,必顯於世,由是知名。”今存蘇軾的《新城陳氏園次晁補之韻》(《蘇軾詩集》卷一二)、晁補之的《次韻蘇公和南新道中詩二首》(《鷄肋集》卷八),當是他倆詩歌交往活動的發端。
元佑年間,晁補之在京任館職,蘇晁詩歌往還不斷。蘇軾的《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三首》其三(《蘇軾詩集》卷二九)雲:“晁子拙生事,舉家聞食粥。朝來又絶倒,諛墓得霜竹。可憐先生盤,朝日照苜蓿。吾詩固雲爾,可使食無肉。”其《戲用晁補之韻》(同上,卷二九)又雲:“昔我嚐陪醉翁醉,今君但吟詩老詩。清詩咀嚼那得飽,瘦竹瀟灑令人饑。試問鳳凰饑食竹,何如駑馬肥苜蓿。知君忍饑空誦詩,口頰瀾翻如布穀。”此兩律均出於遊戲之筆,以詼諧幽默來化解生活貧困之苦,但文同的竹畫,梅堯臣(“詩老”)的清詩,足可療饑脫困,表現出高品位的文化追求,也反映了存在於蘇軾與其門人之間的平等輕鬆的氛圍。
元佑七年(1092),蘇軾出知揚州,晁氏先期為通判,作《東坡先生移守廣陵,以詩往迎……》(《鷄肋集》卷一三),蘇軾答以《次韻晁無咎學士相迎》(《蘇軾詩集》卷三五)。蘇軾作《和陶飲酒二十首》(同上,卷三五),為其日後盡和陶詩之始。在此詩序中,他說明是“示舍弟子由、晁無咎學士”的。其十九首雲:“晁子天麒麟,結交及未仕。高才固難及,雅誌或類己。”即專為晁氏而作。晁氏即作《飲酒二十首同蘇翰林先生次韻追和陶淵明》(《鷄肋集》卷四),其最末一首雲:
黃子似淵明,城市亦複真。
陳君有道舉,化行閭井淳。
張侯公瑾流,英思春泉新。
高才更難及,淮海一髯秦。
嗟予競何為,十駕曦後塵。
……
各在天一方,淚落衣上巾。
歸休可共隱,山中複何人!
這幅蘇門諸公的集體畫像,融入了晁氏與之多年交遊後的評價,而其對蘇門的眷戀之情,拳拳溢於言表。
紹聖、崇寧時期,晁補之與其師友一樣同遭蹉跌,出知齊州、泗州;後絶意仕進,修築歸來園,自號歸來子,倒真的在行動上以陶淵明為師了。史稱其“文章溫潤典縟,其淩厲奇卓,出於天成,與黃、張、秦並驅聯鑣,世號元佑四學士”(《施顧注蘇詩》卷三二《次韻晁無咎學士相迎》詩題下施注)。他的文學地位和成就是與蘇門聯係在一起的。陳師道(1053—1102),字履常,一字無己,徐州彭城人。他原師承曾鞏,其門人魏衍《後山陳先生集記》(見《後山詩注》卷首)說,陳師道“年十六,謁南豐先生曾公鞏,曾大器之,遂受業於門”。張耒有一特長詩題雲:《陳履常惠詩,有“曾門一老”一句。不肖二十五歲,謁見南豐舍人於山陽,始一書而褒,與過宜陽,有同途至亳之約,耒以病不能如期。後八年,始遇公於京師,南豐門人,唯君一人而已。感舊慨歎,因成鄙句,願勿他示》(《張耒集》卷二一)這個詩題反映了一個史實:作為“蘇門四學士”之一的張耒,於元豐元年(1078)二十五歲時,曾向赴知亳州的曾鞏拜謁、請益;而陳師道本是“南豐門人”,後卻從蘇軾遊。蘇門、曾門呈現出轉益多師、交叉錯綜的情景,而蘇軾、曾鞏又是同出歐門一源的。誠如陳師道在《觀兗國文忠公家六一堂圖書》(《後山詩注》卷二)中所說:“生世何用早,我已後此翁。頗識門下士,略已聞其風”,以敬重的筆觸,抒寫了他通過曾、蘇等“門下士”而受到的歐公風範的熏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