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煙方嫋,草木自馨,人間清曠之樂,不過於(如)此。嗟乎!洶湧於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豈易得此耶!自東坡而下,凡十有六人,以文章議論、博學辨識、英辭妙墨、好古多聞、雄豪絶俗之資,高僧羽流之傑,卓然高致,名動四夷。
——米芾《西園雅集圖記》,《寶晉英光集》補遺
宋哲宗元佑年間,蘇軾與蘇轍、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陳師道等在汴京聚會,又與畫家李公麟、米芾、王詵等相交遊,相互唱和贈答,品書論畫,蔚為文壇盛事。元佑二年(1087)六月,蘇軾等十六人聚集於王詵西園(據《西園雅集圖記》,此十六人為:蘇軾、蘇轍、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李之儀、王詵、李公麟、參寥、蔡天啟、鄭嘉會、陳碧虛、王仲至、劉巨濟以及米芾本人),李公麟作《西園雅集圖》,米芾又寫了上麵這篇記。記中還生動地描述了圖中諸公的形象:“其烏帽黃道服、捉筆而書者,為東坡先生”;“右手倚石、左手執卷而觀書者,為蘇子由”;“團巾繭衣,手秉蕉箑而熟視者,為黃魯直”;“披巾青服、撫肩而立者,為晁無咎”;“跪而捉石觀畫者,為張文潛”;“坐於盤根古檜下,幅巾青衣、袖手側聽者,為秦少遊”等。盡管此圖此記的真偽存在爭論,但它為盛極一時的元佑“蘇門”保存了鮮活直觀的珍貴留影,提供給後人以品味不盡的曆史餘韻。
元豐八年(1085)三月,支持“新法”的宋神宗去世,年僅十歲的第六子趙煦(哲宗)即位,英宗妻高後以太皇太後臨朝聽政,起用司馬光等舊黨人物,政局發生逆轉,史稱“元佑更化”。這也給蘇軾的政治命運帶來轉機。元豐八年底,曆經“烏台詩案”殘酷打擊的蘇軾,從知登州任上召還,任禮部郎中,即遷起居舍人;次年即元佑元年(1086)蘇軾又以七品服入侍延和殿;其弟蘇轍也從績溪令召回京師,任右司諫。不久,蘇軾又改任中書舍人,繼遷翰林學士知製誥;蘇轍也改任起居郎,繼任中書舍人、戶部侍郎。兄弟倆連連擢升,開始了一生仕途最為得意的時期。
我們不妨再列述他倆的仕履:
元佑三年(1088)正月,蘇軾權知貢舉,吏部侍郎孫覺、中書舍人孔文仲同權知貢舉,辟黃庭堅、晁補之、張耒等為參詳、點檢試卷官。元佑四年三月始以龍圖閣學士出知杭州。而蘇轍繼續在京任翰林學士、吏部尚書等職。
元佑六年(1091)二月,蘇軾以翰林學士承旨從杭州召還,五月到京。蘇轍改任尚書右丞,蘇軾又兼侍讀。八月蘇軾出知潁、鄆、揚三州。
元佑七年(1092)九月,蘇軾又從揚州召還,任兵部尚書兼侍讀,不久又遷禮部尚書兼端明、侍讀二學士,這是他一生最高的官位。蘇轍亦改任尚書右丞、門下侍郎,位居宰輔。
次年九月,太皇太後高氏去世,哲宗親政,熙豐時代的一批新黨人物陸續重新上台,政局重又發生“國是將變”的第二次逆轉。蘇軾不久被任命為定州知州,從此永離汴京不再重返,也標誌著他進入又一個政治上受挫蹭蹬時期。蘇轍亦於次年即紹聖元年(1094)出貶汝州、袁州、筠州,兄弟倆可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了。
由此可知,在整個“元佑更化”時期,除了元佑四、五年蘇軾出知杭州二年,六、七年出知潁、鄆、揚三州一年外,他都活動在京都汴京。而蘇轍除短期出使遼國外,一連十年未離都門。元佑年間“蘇門”正式確立,這也是“蘇門”最稱活躍繁盛時期,而這一切又跟二蘇特別是蘇軾的政治地位密切相關,因而也使“蘇門”的形成,不得不具有強烈的政治色彩。
“蘇門四學士”、“蘇門六君子”是蘇門的核心成員。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當時即被稱為“蘇門四學士”。宋人《豫章先生傳》(見黃《山穀年譜》卷首)中雲:“公(黃庭堅)學問文章,天然成性,落筆妙天下。元佑中,眉山蘇公號文章伯。當是時,公與高郵秦少遊、宛丘張文潛、濟源晁無咎皆遊其門,以文相高,號四學士。”南宋人(傳為陳亮)又把他們四人及陳師道、李廌的文章,纂輯為《蘇門六君子文粹》七十卷,故又稱六人為“蘇門六君子”。
黃、秦、張、晁當時並未任翰林學士或兼領其他殿、閣諸學士之職,他們之所以被稱為“學土”,乃是因為時任各類“館職”。[館職,“館閣職事”的簡稱,原指三館(史館、昭文館、集賢院)、秘閣等機構(通稱崇文院)的官員。元豐五年,並崇文院入秘書省,因而秘書省著作郎、校書郎、正字等也稱館職。]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卷七“蘇門四學士”條雲:“黃魯直、秦少遊、張文潛、晁無咎,稱蘇門四學士。宋沿唐故事,館職皆得稱學士。魯直官著作郎秘書丞,少遊官秘書省正字,文潛官著作郎,無咎官著作郎,皆館職(元豐改官製,以秘書省官為館職),故有學士之稱,不特非翰林學士,亦非殿、閣諸學士也。唯學士為館閣通稱,故翰林學士特稱內翰以別之。”錢大昕對“學士”的特定含義作了清晰的界說。宋張世南《遊宦紀聞》卷一也曾記載,秦觀、黃庭堅、張耒、晁補之、彭汝礪五人在元佑四年一起參謁常立(字子允),其名刺除彭為中書舍人外,黃、秦、張、晁四人“皆為館職也”。張世南把這當作一樁美談佳話來稱述的,足見“四學士”已為當時士大夫社會所注目。按照宋代的職官製度,學士院負責對謀求“館職”者的考試和選拔,而“四學士”中的幾位恰恰是由蘇軾任翰林學士時親手考核錄取的。元佑元年(1086)十一月二十九日,蘇軾和鄧溫伯共同召試學士院,主持館職的考試(見蘇軾《武昌西山》詩序,《蘇軾詩集》卷二七)。據王文誥《蘇詩總案》卷二七,此次召試,“拔畢仲遊、黃庭堅、張耒、晁補之並擢館職”。並雲:“畢仲遊字公叔,嚐從公(蘇軾)遊久矣,元佑初為衛尉丞,同黃庭堅、張耒、晁補之等九人試學士院,擢為第一,補集賢校理。黃庭堅為校書郎遷集賢校理、著作佐郎。張耒為太學錄,範純仁薦召試,遷秘書省正字。晁補之為太學正,李清臣薦召試,遷秘書省正字。”(但據《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此次學士院應試者名單中,卻無黃庭堅,其事尚須進一步考證。)秦觀於元豐八年(1085)始登第,後於元佑五年亦在秘書省任職。《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四四三:元佑五年六月,“詔秘書省見校對黃本書籍可添一員,以明州定海縣主簿秦觀充,校對黃本始此”。同書卷四六二:元佑六年七月,“秘書省校對黃本書籍秦觀,並為正字”。
總之,“蘇門四學士”的最初含義,一是指他們四人並任“館職”,故稱“學士”;二是他們多經蘇軾親自考選,故為“蘇門”。所以“蘇門四學士”最初之組合為一個羣體,原本以他們和蘇軾的類似“座師與門生”的政治關係為主;但以後的發展和衍化,“蘇門”成了一個人數眾多,包含有政治、學術、文學等豐富內容的文人集團了。
“蘇門”確立於元佑年間,似成於一時一地,與北宋洛陽錢惟演幕府僚佐集團、歐陽修“舉子”集團有些相類,但實際上,蘇門的整個形成過程,卻具有迥異於前兩個集團的特點。洛陽錢幕僚佐集團的組成帶有偶然的性質,一時名士雋才聚集於錢幕,在此之前,他們之間並無交往;歐門主要以嘉佑二年的貢舉為契機,隻有部分成員(如曾鞏)則原已列入歐陽修的門牆。蘇門正式確立於元佑之時,但蘇軾與門下成員之間,成員與成員之間卻早有交往,因而它的整個形成過程是層疊累積式的,他們相知相契的深度和彼此交往的密度都是超過以往的。以下分別考察蘇門的主要成員和蘇軾在元佑以前的交遊始末。
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洪州分寧人。他是李常的外甥,又是孫覺的女婿。他祖父黃湜是蘇軾的同年。早在元豐元年(1078)以前,蘇軾曾在孫覺和李常處看到黃庭堅的詩文,讚之為“精金美玉”,稱其為人“超逸絶塵,獨立萬物之表,馭風騎氣,以與造物者遊,非獨今世之君子所不能用,雖如軾之放浪自棄,與世闊疏者,亦莫得而友也”。直目為“非今世之人”。(《答黃魯直》,《蘇軾文集》卷五二)黃庭堅也曾早見到過蘇軾,“故嚐望見眉宇於眾人之中,而終不得使令於前”(《上蘇子瞻書》,《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躊躇不敢結識,失之交臂。元豐元年,蘇軾知徐州時,黃庭堅為北京國子監教授,殷殷致書蘇軾,“執禮恭甚”,表達了“親炙光烈”、求列門牆的意願,是為蘇黃定交之始。他隨函還附《古風二首》(《山穀詩內集注》卷一)為贄,兩詩“托物引類”,第一首以“紅梅”的“皎潔”、“冰香”比喻蘇軾清曠品格而不幸為人所忌,又雲:“但使本根在,棄捐果何傷!”則是對蘇軾的勸慰和企待。第二首以鬆喻蘇,以菟絲自況,與鬆“相依”相賴而心存“遠誌”。蘇軾即以一書一信為報。其和詩《次韻黃魯直見贈古風二首》(《蘇軾詩集》卷一六),則以“蟠桃”之“千歲終一嚐”比黃,期以大器晚成;又以“苦李”自喻,僅因無用而得全生而已。自謙又複頌人,分寸得當。嗣後書信往還、詩歌贈答不絶。直至元豐八年(1085)十二月,蘇軾自登州召還抵京,時黃庭堅正任秘書省校書郎,兩人始得會麵,交往益頻,過從更密。今存黃贈蘇詩有三、四十首,蘇唱酬黃詩亦近二十首。其中引人注目的是蘇軾在元佑二年作《送楊孟容》詩(《蘇軾詩集》卷二八),以窄韻見長,並聲稱“效庭堅體”;黃即作《子瞻詩句妙一世,乃雲效庭堅體,蓋退之戲效孟郊、樊宗師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後生不解,故次韻道之。子瞻《送楊孟容》詩雲“我家峨眉陰,與子同一邦”,即此韻》(《山穀詩內集注》卷五):
我詩如曹鄶,淺陋不成邦。
公如大國楚,吞五湖三江。
赤壁風月笛,玉堂雲霧窗。
句法提一律,堅城受我降。
……
自宋人史繩祖謂黃氏此詩“其深意乃自負而諷坡詩之不入律也。曹鄶雖小,尚有四篇之詩入國風;楚雖大國,而《三百篇》絶無取焉”(《學齋占畢》卷二)。蘇黃“爭名”之說遂流行,其實是不確的。(參看清潘德輿《養一齋詩話》卷一:“謂其曹、鄶、楚之喻,暗含譏刺,殊失朋友忠直之道,似與魯直為人不類。蓋曹、鄶、楚雲雲,自就詩之氣象言耳。”錢鍾書先生《談藝錄》第12頁謂史繩祖此語“深文周內,殊不足信。蓋自江西詩成派以來,餘子紛紛以薄蘇為事,史氏囿於風氣,遂作曲解”。)這裏恰恰反映出蘇黃之間對詩歌藝術的相互仰慕和敬重,也體現出黃詩在蘇門乃至元佑詩壇的突出地位。《宋史》卷四四四《黃庭堅傳》雲:“庭堅於文章尤長於詩,蜀、江西君子以庭堅配軾,故稱‘蘇黃’。”蘇黃確是宋詩成熟時期兩位最主要的代表。蘇黃相交,義兼師友。蘇軾不僅對黃詩頗為器重,在政治上亦常援手。如元佑元年(1086)蘇軾由中書舍人遷翰林學士時,曾薦舉黃氏以自代,推頌黃氏“孝友之行,追配古人;瑰瑋之文,妙絶當世”(《舉黃庭堅自代狀》,《蘇軾文集》卷二四),足見兩人相知之深和關係之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