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由於蓬左本所提供的新材料,再參考其他資料(《四河入海》提及施《譜》達二百處左右,可供參酌;施宿序文,可參校宮內廳書陵部《集百家分類注蘇詩》本的兩種書批等),我們已具備足夠的條件,整理出完整的施宿《東坡先生年譜》,使這一元明清以來久佚的重要年譜得以本來麵目重見於世。
四、鈔本的價值之二——何《譜》的輯佚
蓬左本的另一重要價值在於何掄《眉陽三蘇先生年譜》的發現。何掄,《宋史》無傳。陳騤《南宋館閣錄》卷七,在秘書省“少監”條雲:“何掄,字掄仲,青城人。何渙榜上舍及第。(紹興)八年八月自著作郎除。是月知邛州。”蓬左本何掄跋文自署“永康□何掄”。按,此處缺字補全應為“永康軍”,宋置,在今四川灌縣;陳騤說他是青城人,也在今灌縣,故知為同一個人。又據《宋曆科狀元錄》,何渙為宣和三年進士第一,則知何掄亦同年中進士。又據胡寅《斐然集》卷一三所作何掄除著作佐郎製《何掄著作》,有雲:“以爾殫見洽聞,詞藻清麗,召自西蜀,入直東觀。”而蓬左本卷首又有“左朝請大夫權發遣成都府路提點刑獄公事何掄”的署名,可知他是由成都府路提點刑獄調任為著作佐郎,進而為秘書省少監,又出為邛州知州的。
在蓬左本中,有何掄跋文說:
蘇氏父子俱以文章顯,其集(“集”字原殘)雖盛行而年譜不傳,使士大夫無以考信其事業之出處,良可歎惜。餘頃官成都,行部至眉,訪諸故老,得其家傳,三複玩味,喜其所載事跡,皆有歲月可知,乃類而編之,為《三蘇年譜》。凡所記事,必廣援引以為之證,非惟有益於其文,至於忠義慷慨之節,終始出處之致,曆曆可見,如以燈取影,以鏡求形,有不容遁匿者。
這段話說明:
(一)何掄自認為第一個為蘇氏父子作年譜的人。這點大致可信。從上述簡單生平來看,他作此譜在成都府路提點刑獄任上,早在紹興八年八月任秘書省少監之前。今存蘇軾年譜的宋代作者大都生平不能詳知,但年代似都比何掄要晚。王宗稷紹興中曾至黃州,施宿更是孝宗、寧宗時人。另一《三蘇年表》的作者孫汝聽(今僅存《蘇潁濱年表》一卷),據《直齋書錄解題》卷一七雲,曾任“奉議郎”,“當是蜀人,敘蜀甚詳”。何掄亦蜀產而不提及孫,孫殆亦晚於何。
(二)他的年譜得力於蘇氏“家傳”,材料應較可靠。
(三)他的編撰原則是“凡所記事,必廣援引以為之證”,重視實證的方法。驗之譜文,大都如此。(加“按”、“見”等說明材料出處)
最早著錄何氏此譜的是《郡齋讀書誌·附誌》。其中說:“《三蘇先生年譜》一卷,左朝請大夫權發遣成都府路提點刑獄公事何棆編。”與蓬左本所署一致。但“棆”應作“掄”。(《四河入海》大都稱何棆,惟卷三之四《登州孫氏鬆堂》詩下稱“永康何掄《三蘇年譜》”,卷五之一《答徑山長老》下亦稱“何掄《三蘇年譜》”。)
南宋郎曄於光宗時所編注的《經進東坡文集事略》,也引述何《譜》。卷一《後杞菊賦序》注雲:“何掄《年譜》雲:東坡年四十,在密州任。按,公《後杞菊賦序》雲:‘餘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貧,移守膠西。’公以丁酉年登第,至乙卯恰十九年矣。”此條蓬左本失載。郎曄此書另又提到《年譜》四處:一為卷五六《江行唱和集敘》,他在駁《邵氏聞見後錄》時說:“以《年譜》考之,嘉佑四年己亥,老泉年五十一,舟行適楚,二子皆侍行,……”此雖非正式引用譜文,但“舟行適楚,二子皆侍行”恰為蓬左本所有,一字不爽。二為卷二六《杭州謝表》注引:“《年譜》雲:‘元佑四年,東坡年五十四,任翰林學士,言事忤時宰意,奏乞外補,遂有杭州之命。’”除“遂有杭州之命”一句外,其他文字也與蓬左本一致。(蓬左本末句作“奏補乞外”)三為卷三四《乞開西湖狀》注,四為卷二六《揚州謝表》注,皆係撮述《年譜》大意,但所述大都為蓬左本所有。從郎曄所引五條來看:
(一)是證明蓬左本確為何掄《年譜》。
(二)是說明蓬左本隻保留了部分何《譜》,並非全帙。
更能直接證明這兩點的是日本室町時代成書的《四河入海》。它提到何掄《三蘇年譜》達五十多處,與蓬左本相同者二十條左右,可補其缺者三十條左右。《四河入海》卷首有《眉山先生紀年之歌》一首,七言六十四句,共四百四十八字,綜述蘇軾一生行跡,簡明扼要。此歌係五山詩僧天章澄彧(號呆庵)(1377~?)所作。《天下白》的編者萬裏集九(1428~?)曾為之逐句作注,則見於《四河入海》之末。萬裏集九並指出:“此紀年歌以何掄《三蘇年譜》為起本”,即是依據何《譜》為藍本而作,可以看出何《譜》在五山詩僧們心目中的地位。
從蓬左本、郎曄《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四河入海》中可以輯得何譜七八千字。但離全帙仍相差尚多,因此我們還不能對它作出全麵的評價。但從已經輯錄的內容來看,仍有不少值得重視之處。特別是它跟王、傅、施諸譜頗多異同,有助於對蘇氏父子的行實,進行更深入的研究,作出更確切的結論。
南宋以來,多稱蘇洵號老泉,實不確。葉夢得《石林燕語》卷一〇雲:“蘇子瞻謫黃州,號東坡居士,東坡其所居地也。晚又號老泉山人,以眉山先塋有老翁泉,故雲。”明郎瑛《七修類稿》卷一九“辯證類”“老泉為子瞻號”條雲:“老蘇號老泉,長公號東坡,人所共稱也。而葉少藴《燕語》雲:‘蘇子瞻謫黃州,號東坡居士,其所居之地也。晚又號老泉山人,以眉山先塋有老翁泉,故雲。’又梅聖俞有老人泉詩,東坡自注雲:家有老人泉,公作此詩。又嚐聞有東坡居士、老泉山人八字共一印。而吾友詹二有東坡畫竹,下用老泉居士朱文印章。據此,則老泉又是子瞻號矣。然豈有子犯父號之理。而歐陽公作老蘇墓誌,但言人號老蘇,而不言其所自號,亦可疑者。豈此號涉一老字而後人遂加其父耶?葉、蘇同時,當不謬也。”明焦竑《焦氏筆乘·續集》卷二“老泉”條、張燧《千百年眼》卷一〇“老泉是子瞻號”條所述與郎瑛大致相同,但“又嚐聞有東坡居士……朱文印章”一段,作“坡嚐有東坡居士、老泉山人八字共一印,見於卷冊間,其所畫竹,或用老泉居士朱文印章”,後吳景旭《曆代詩話》卷五八、丁傳靖《宋人軼事彙編》卷一二等均把此段引作《石林燕語》語,殆誤。又師亮采拓《秦郵帖》卷一,收蘇軾所書《挑耳圖後》正用老泉之印。明黃燦、黃煒《重編嘉佑集紀事》亦謂親見蘇軾《陽羨帖》有東坡居土、老泉山人之圖記。戚牧《牧牛庵筆記》亦謂“原版《晚香堂帖》尾有‘東坡、老泉’之印,鈐蘇軾名下,此其明證”。此外,阮葵生《茶餘客話》卷一二“老泉非蘇洵號”條雲:“東坡得鍾山泉公書,寄詩雲:‘寶公骨冷喚不聞,卻有老泉來喚人。’(按,見《六月七日泊金陵阻風,得鍾山泉公書,寄詩為謝》一詩)果老蘇號老泉,敢作爾語乎?惜不令焦文端(焦竑)聞之也。”則又為葉氏等說補一論據。杭世駿《訂訛類編續補》卷下“蘇老泉”條亦雲:“老泉者,眉山蘇氏塋有老人泉,子瞻取以自號,故子由祭子瞻文雲:‘老泉之山,歸骨其旁。’而今人多指為其父明允之稱,蓋誤於梅都官有‘老泉詩’故也。”不僅助成葉說,且對致誤之由作了探索。以上辯論,可以據信。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所藏蘇軾《李白仙詩卷》墨跡,後有高衎(金世宗時吏部尚書)於正隆己卯(四年,即宋高宗紹興二十九年,1159)的題跋雲:“太白清奇出塵之詩,老泉飄逸絶倫之字”,說明早在南宋初年已稱蘇軾為老泉。何掄的《年譜》開卷即雲:“真宗皇帝大中祥符二年己酉,老蘇先生生於是年。”“公諱洵,字明允。”一字不提號老泉之事,也為這個問題提供了重要的佐證。
1985年2月於東京大學(原載《伊藤漱平教授退宮紀念中國學論集》,日本汲古書院1986年3月出版。《中華文史論叢》1986年第2輯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