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亞軍
陰坡上的積雪開始融化的時候,草場上黃燦燦的枯草叢中,已有嫩草冒了尖,泛著點點綠色,把沉睡的草場喚醒了。圈裏的羊蠢蠢欲動,紛紛往圍欄邊上擠,嘴角掛著枯草的莖葉,已索然無味地停止咀嚼,渴望外麵的嫩草尖。春風吹過,把青草的清香灌了一羊圈,羊在圈裏,都不動,閉著雙眼,用粗大的鼻孔,深深地呼吸著青草的氣息,然後很響亮地打著噴嚏。
女人從氈房裏出來,手裏提著發亮的奶桶,身後跟著巴郎子,還穿著寬鬆的棉衣,胸口敞開著,腰間用布帶束住,露著半截黑紅的胸膛,一手拉著女人的裙子,一手伸在胸Vl的棉衣裏,使勁地搓著。春天又暖又癢。
女人手搭在額上,望了望天上的太陽,不紮眼,熱乎乎的,就順手理了理頭上的紅絲巾。紅絲巾在陽光裏輕輕地飄動著,耀著眼哩。女人在羊欄前站定,羊都眼巴巴地望著她,她用溫暖的目光掃一圈羊群,就拉開簡易門,進到圈裏。羊群熱烘烘地圍了上來,有被奶憋得慌的母羊,擠過來,在女人的腿上蹭著。女人微笑著,摸摸羊的腦袋,蹲下去,從羊後胯裏扯出一對滾圓的大奶,用手輕輕地一捋,一股白線射到桶裏,滋滋地響著,濃濃的奶香就彌漫了整個草場。
巴郎被留在圈外,先是伸手抓住圈裏一隻羊的耳朵,硬把羊頭往地上按。羊不服氣,死活不低頭。巴郎就把頭伸進去,一手抓著頭上的氈帽,一手依然抓著羊耳朵,兩個頭抵在一起。羊是公羊,有勁,但抵不過巴郎,圈欄擋著它的身體,有勁使不上。巴郎不願往後退,用腳在草地上使勁蹬,身子弓得很圓,似半個弓,嘴裏格格笑著,已喘了粗氣,但他很得意。
這時,男人騎馬回來了。馬是好馬,一身的紅毛,把整個草場都映紅了,肥圓的屁股一扭一扭的,就扭到氈房跟前。男人從馬背上跳下來,沒有完整的姿勢,兩隻穿著高勒兒靴子的腳,在草地上雜亂地踩著。草地經過雪水的浸透,暖陽一曬,發麵一樣的暄,又軟又柔。男人站在上麵,披一身的陽光,臉膛黑裏透紅,顯然是喝了酒的,兩眼微眯著,濃黑的兩道眉毛,像草一樣,在春風裏不停地晃動,把男人一臉的愜意都晃了出來。男人就把馬韁繩往馬背上一搭,任馬自由自在地去吃地上的嫩草尖了。
羊就叫了起來,一聲連著一聲,一群羊都叫起來,響成一片,像給男主人訴說一般,它們要出圈,像馬一樣,自由地吃春天裏的嫩草尖。
馬打起了響鼻,接二連三,給圈裏的羊群顯示自己的不一般似的。
女人擠完奶,提著滿得往外溢的奶桶,出了羊圈。她緊緊地關上羊圈的小門,生怕羊擠出來似的,用腿把小門頂了頂。沒有男人發話,女人不會放出一隻羊來,哪怕是一隻剛會走路的小羊羔。
男人望著女人,笑眯眯地,滿臉的酒氣就柔和了。他的女人是一個能幹的女人。女人麵對男人,也是一笑。男人是一個放牧的能手。男人也是一個很體貼女人的好男人。
男人朝前走了幾步,眼睛亮亮的,根本看不出來是喝了酒的眼神,一臉的慈祥,像春風吹過的草場,柔和,溫暖。
突地,男人看到羊圈旁邊的巴郎,臉就變了,一臉的嚴肅,眼睛圓瞪,酒勁又泛了起來,鼻子紅通通的,使勁地抽動著,本來就大的鼻子,又大了些。
巴郎已經停止和羊抵仗,回頭一見男人,滿臉欣喜,正想衝過去,撲到男人溫暖的懷抱裏。卻見男人正看著他,巴郎就愣了,黑珠子似的兩顆眼珠瞪得更圓,往前走了兩步,怯怯地站住,望著嚴肅的父親。男人是個好父親,從來沒有動過自己的巴郎子一指頭。
巴郎不怯,臉上也很歡快,身子動了動,還想著衝向父親。卻見男人往前走了兩步,晃著粗壯的身體,站不穩的樣子。巴郎知道,父親就是這樣,喝了酒的,酒量太大,每次喝了酒後,都搖晃著,卻從沒見摔倒過。這就是男人,典型的哈薩克牧羊漢子。
男人臉上陰著,像陰坡上的雪。巴郎就沒敢像以往那樣,衝向男人。巴郎在原地站定,用探詢的目光,望望父親,又望望母親。
女人停下來,看著這倆父子,滿臉的不解。
男人望著巴郎,望夠了,才抬起了手來,一把抓下自己頭上的羊皮帽子。羊皮帽子是羊羔皮的,純黑色,羊毛一咕嚕一咕嚕地卷著,細絨絨的,是男人自己縫製的,又暖和又莊重,像辦一件大事似的,將帽子緩緩舉過頭頂,然後舉到腦後。稍微停頓了一下,男人的目光一直盯著麵前的巴郎。兩人相距有七八步遠。
男人將手中的羊皮帽子使勁向巴郎投去。
皮帽砸在巴郎的胸口上,男人是用了力氣的,巴郎被帽子撞得身子向後仰了仰,但他站得穩當,身子晃了晃,就穩住了。
男人“噢”地大叫一聲,臉就變了,一臉的驚喜。巴郎長大了,一帽子沒砸倒,就成人了。
巴郎才六歲,不懂大人們用這種方式試探他,他就很生氣,用吃驚的目光望了望已經高興得狂吼大叫的父親,又用不解的目光望了望滿臉笑容的母親,滿臉的氣惱。
巴郎兩眼蓄滿了淚水,淚水包在眼皮裏,欲出,又忍住了。他緊咬著下唇,在父親的狂笑聲中,望了一眼已滾到草地上的皮帽子,一轉身,跑了。淚水終於湧出來,灑在春天的草地上,巴郎的兩隻腳把草地踩得“唰唰”亂響,似強勁的春風,從枯草上刮過。
平坦的草場上,羊群的叫聲又響成一片。羊兒被巴郎腳步踩著草地的聲音,勾起了強的食欲,它們為春天的到來,為即將吃到的青草,激動不已。
最激動的是男人。男人為有了一個已成人的巴郎而豪爽地大笑,這時候的男人,又想到了酒。酒是男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東西,沒了酒,男人就沒法度過這些放牧的日子。
女人撿回羊皮帽子,給男人戴上後,就回氈房給男人拿酒。女人知道這時候的男人最需要什麼。女人給男人倒上酒,從爐子上提下茶壺,給男人倒上滿滿的一碗熱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