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進氈房,抓起酒碗,仰脖子倒進嘴裏,“咕咚”一聲吞下去,一臉的紅光,坐在氈子上,慢慢地品嚐起濃香的奶茶。
巴郎到天黑都沒回自家的氈房,甚至一夜,巴郎都沒回來。男人喝著酒,兩眼紅紅的。女人幾次想出去找巴郎,都被男人阻止了。女人就不停地去門後麵,用棍子搗著皮囊裏的酸奶,“咕咚,咕咚”的響聲裏,滿是母親對兒子的擔憂。但婦人不能出去找自己的兒子,男人不讓,女人就沒去。男人做得對,兒子已經是成人了,就應該讓他有獨立生存的能力。
氈房裏的油燈就亮了一夜。
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男人從羊圈裏抱回巴郎,男人將巴郎緊緊地抱在懷裏,像以往一樣,男人把巴郎親了又親,不夠似的。男人的胡子紮醒了巴郎,巴郎揉著眼睛,望了一陣父親,就在父親暖和的懷抱裏,靜靜地臥著,羊羔一樣。
男人抱著巴郎,很開心地笑著,嗓門很大,看不出喝了兩瓶酒的樣子,一臉的慈祥,一臉的幸福。
過後,男人搖晃著身子,去給兒子挑了一匹棗紅色的馬駒,抱起兒子往馬駒的光背上一放,就將馬韁繩交到兒子手中。巴郎也不懼,兩腿夾緊馬肚子,馬駒活蹦亂跳地馱著巴郎,在春天的草地上跑來跑去。
從此,男人多了個幫手。
春天的風吹起來,暖得醉人,伊犁河穀,就在醉人的春風裏,暖洋洋地綠了起來。
這是一片冬草場,是牧人和羊群冬天棲息的地方。一到春天,牧人趕著羊群,到夏草場裏去放牧,留下這寶貴的草場,度漫漫的冬季。
該轉場了。
這是一次大的遷移。男人在幾天前,就著手轉場的準備工作了。因為多了個幫手,男人就很自信,今年的轉場,不用和別人合夥走了,那樣太慢不說,還得給自家的羊做記號,然後混在一起,到一個草場,還得往開分羊群,這是個麻煩事。往往從伊犁河穀,經過拉拉提,到西天山的喬爾瑪一帶,最少得走一個月,這還是快的。要是路上碰到壞天氣,下雨或者刮風,耽擱一下,就得走一個半月,這樣會誤了羊。羊群全憑夏秋兩季,產崽長膘,蓄積營養,才能過冬的。
男人想著,今年一家人伺候著一群羊,叫巴郎在前麵領頭,自己在後麵壓陣,一路上收拾落伍的弱羊。女人基本上是不參與放牧的,尤其是有了男人、巴郎子的女人。女人隻管照顧馱隊,把一家的氈房、吃用的食物用馬和駱駝馱了,一路給男人、巴郎子提供吃食。
轉場開始了。巴郎騎在棗紅馬駒上,依然穿著寬鬆的棉衣,敞著胸,腰裏的布帶子上別著饢,一手提著鞭子,一手掰饢吃。不同的是,巴郎頭上不戴氈帽,像男人一樣戴一頂羊皮帽子。羊皮帽子是男人給巴郎趕做的,宰了一隻雪白的羔羊,羊毛又白又柔軟,現在戴上,太陽曬不透,涼爽又好看,給巴郎增加了不少英武之氣。巴郎走在羊群的最前麵,頭上似飄著一片白雲,晃悠悠的,惹得一路上轉場的牧人,看個不停。巴郎很得意,不時甩個響鞭,驚得那些邊走邊低頭吃草的羊,加快了步伐。走在羊群前麵的羊,大多是已懷崽的母羊。這時候的母羊嘴饞,要吃最嫩最鮮的青草,需要充足的營養補充胎內的羊羔。這時候的青草,不能叫羊多吃,春天的草太嫩,易膨脹,吃多會脹破羊的肚皮。
男人走在後麵,騎在他的紅馬上,一邊轟趕吃得太狠的羊群,一邊策馬去追馱隊,給女人交待幾句準備飯食的事。男人一邊忙著這些,還不停地勒馬站下,從懷裏掏出酒瓶,抿上幾口。這時候的男人,不喝猛酒,轉場的事大,他是主心骨,不敢猛灌。但男人離不了酒,沒了酒,男人就全身沒勁,老犯困,會誤大事。男人抿酒時,也是他的馬吃草的時候,青草雖然叫前麵的羊群先吃過了,但草是吃不完的,到處都是,後麵馱隊的馬和駱駝也吃不完的。一條河到處都是,綠得地氈一樣,哪有吃完的時候,到處都是轉場的羊群,也沒見吃完過。
女人騎的是一匹白馬。白馬似女人一樣豐滿,小步顛著,全身的肉都在顫,女人騎在馬背上,有說不出的舒坦。女人將馱隊串在一起,馬也走不快,後麵的駱駝不緊不慢地牽製著,與再有本事也快不了。女人在這樣緩慢的隊伍裏容易犯困,就不時唱歌,女人唱歌是放開嗓子唱,一點也不抑製。女人的歌喉也亮,唱些草原、羊群、雪山、冰川,還有姑娘小夥的歌。歌聲響處,遠處的雪山白晃晃的,這邊的草場綠著,羊群像河水似的,在綠油油的山穀裏流動著。女人一邊唱著,一邊策馬跑到前麵,給男人和巴郎送去奶茶和奶酪,也用歌聲送去歡樂。
一家人樂融融的,根本不知轉場的疲勞了。
隻走了九天,就走到了拉拉提。到了水草豐茂的拉拉提,天氣熱了,空氣卻並不幹燥,喀什河將潮濕的水汽潤遍了山穀,草地特別的豐厚。但這些草裏,混雜著蕁麻草,這是毒草,羊都不吃。走上一條簡易公路,羊群走得就快了。羊想早點走到夏天的牧場,吃好青草。
羊群又急著走,被車衝散了,不容易往一起聚。男人更忙,跑前跑後,被酒燒紅的鼻子上滲出了汗珠,也不擦。等一輛車過去,在汽車揚起的灰塵裏,把羊群聚攏後,男人才抿一口酒,嘿嘿地一笑,抹把鼻頭上的汗,一臉泥水,男人也不惱,吆喝著,叫女人繼續唱呢。
女人就又唱了。
上一麵坡的時候,巴郎在前麵引著羊群走,棗紅馬駒因沒有好草吃,鬧起脾氣,想放開跑一陣。巴郎不讓跑,提緊韁繩,棗紅馬駒原地打著轉,又蹦又跳,折騰得巴郎出了一身汗,巴郎有點惱火,卻不用鞭抽馬駒。馬是牧人忠實的朋友,巴郎惱火了也不抽馬駒。巴郎已經成人,是一個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