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亞軍
排長石澤新到塔爾拉的時候,是陽春三月了。
從通汽車的公路到塔爾拉還有24公裏,這段路程沒有通車輛,是誌願兵阿不都趕著牛車把石澤新接到塔爾拉的。
坐了八個多小時的汽車,又轉乘牛車,石澤新總有種不太真實的感覺。燦爛的晴空中沒有一絲雲,也沒有風。太陽懶懶地照在人身上,能感覺到春天的溫暖了,戈壁灘上卻沒有一丁點兒春的氣息,一切都是褐黑色的寧靜。這種寧靜壓抑而空洞,偶爾弄出一點響聲,也顯得極不真實。牛車走在平坦的石子路上,像一隻不慌不忙的蝸牛,在一望無際的茫茫荒原上蠕動著。起先石澤新對牛車的速度有些性急,但望著牛車走過的石子路上,竟然連一點浮動的灰塵都沒有,隻有牛蹄子踢踏碎石子的細碎聲音和牛車要散架似的雜響單調地衝擊著他的身心,慢慢地,他就有了隨遇而安的無奈感,心裏慢慢地平靜了。
一
阿不都坐在牛車前麵,手裏舉著一根紅柳,一聲不吭,隻是專心趕著牛車。其實在這樣空曠的戈壁灘趕車,根本不必這麼用心,何況又是老黃牛拉的車,完全可以任它自己走的。
石澤新想打破沉寂,就掏出煙來請阿不都抽。阿不都笑了笑,從身上摸出一個鐵盒子和幾張報紙條,揚了揚說:“我抽這個。”他讓了讓石澤新。石澤新深知這莫合煙的勁道,謝絕了。阿不都自顧卷上一支莫合煙,有滋有昧地抽起來。
石澤新抽了支煙,靠在行李上,就有點困了。他的腦子接受了牛車慢悠悠的現實之後,沒有了繁雜的思緒和著急,一任牛車像搖搖晃晃的一葉小舟,在海洋一般的荒原上慢慢地遊。後來,他就睡著了。
石澤新是被阿不都叫醒的。牛車終於把他們拉到了塔爾拉。石澤新睜開眼一看,幾排土坯房豎在眼前,牆皮剝落了不少,露出了幹裂的土坯,門和窗上都掛著厚厚的褥子。顯然,這裏還沒有一絲春天的氣息。
石澤新忙跳下牛車,還沒顧上扶一下頭上的帽子,就聽到阿不都對他說了聲“這是指導員”。他趕緊轉過身,對一個瘦高的上尉行了個軍禮,說:“指導員,我是石澤新,前來報到。”
指導員還過禮,抓住石澤新的手,說:“石排長,歡迎你!”
石澤新正想客套幾句,指導員又說:“看,中隊長接你來了。”石澤新忙往指導員身後看,隻見一個粗壯結實的上尉已走到了麵前。他迎上去,行了個軍禮。中隊長卻沒有還禮,招了一下手,就握住了石澤新的手,平淡地說了句:“來了。”
石澤新笑了笑,心中納悶,這中隊長第一次見麵咋不還禮?他頭上還戴著帽子呢。新條令規定不戴帽子在營區可以行舉手禮,指導員沒戴帽子,都給他還禮了,中隊長戴著帽子卻不還,是不是他不歡迎自己來。
正想著,幾個戰士已過來從牛車上搬下了他的行李。阿不都一邊招呼著兵們,一邊問把石排長的行李搬到哪裏。
石澤新忙說,搬到班裏吧,排長應在班裏住。
中隊長卻說:“搬到中隊部去,住隊部。正規啥呀。”
指導員也說:“就是,我也是這個意見。”
幾人進到中隊部,石澤新忙掏出煙來,先遞給中隊長一支。中隊長接了,掐掉了過濾嘴,將短了一截的煙噙了,點上火。
石澤新怔了怔,見中隊長若無其事的樣子,就接著給指導員遞煙。指導員推著不接,他硬要給。中隊長開口說,別給他了,浪費。指導員笑了笑說,我真不抽的。石澤新就自顧點了一支“紅塔山”,輕吸了一口說,這塔爾拉真夠遠的,走了一整天。
中隊長接過來說,比你想象的差遠了吧?
石澤新說,沒有,沒有,和別人給我介紹的情況差不多。就是都三月底了,這裏還沒一點春天的樣子,喀什的杏花都開了。
中隊長粗著嗓門兒說,那是喀什!就沒了下文,卻掀開厚厚的門簾,喊叫著通信員,給石澤新打洗臉水。
指導員為了圓場,就說,這不,塔爾拉門和窗上還掛著褥子。這裏沒有春天,就是有,也是風沙期,就當著冬天過了。
石澤新還是第一次聽說把春天當冬天過的,政治處主任給他介紹塔爾拉情況時,可沒講這些內容。從第一眼看到塔爾拉,石澤新就意識到,他想象中的塔爾拉,和現實有很大的距離。但無論現實多麼叫人不可思議,石澤新還是能夠接受的,隻是他心裏仍對塔爾拉的春天抱有一絲幻想。春天就是春天,怎麼能當做冬天過呢。
當誌願兵阿不都給石澤新送來一包沙棗時,他一臉茫然地說:“我不喜歡吃這東西!”
阿不都憨憨地笑了笑:“收下吧,有用的。等你拉肚子了,吃沙棗比吃藥還管用。”
石澤新疑惑地:“還有這道理?”
阿不都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真正感到肚子不適,開始拉肚子,是石澤新到塔爾拉的第二天中午,他吃了兩頓用塔爾拉的水做的飯後。先是肚子像餓了時一樣“咕咕”地亂叫,接著裏麵就翻騰開了,整個肚子像一鍋燒開的水。水沸騰著噴出一串串的氣泡,頂得鍋蓋啪啪作響,要溢出來似的緊急。
石澤新跑到廁所,拉出一股水來,肚子舒服了些。剛回到隊部,肚子裏又鬧騰開了,忙又往廁所裏跑。蹲了幾次,他的腿都麻了,趕緊找自己帶來治拉肚子的藥片吃。指導員見了,笑了笑說,石排長開始放“水槍”了,這一關誰也躲不掉。你還是收起你的藥片吧,不頂用。塔爾拉特色的拉肚子,得用塔爾拉的方法來治。還是吃沙棗吧。我這裏有。
石澤新捂著肚子說,非沙棗不行?
不行!
石澤新搖了搖頭,說,這就怪了。
指導員說,見多就不怪了。這也是塔爾拉人總結出來的一條真理:沙棗治拉肚子。
石澤新搖著頭,說,可我不愛吃這東西,跟嚼沙子似的。
指導員說,這沒辦法。說著就要給石澤新拿沙棗。
石澤新忙攔住指導員說,我這裏有,是阿不都送來的。
石澤新無奈地吃起了沙棗。
沙棗就像它的名字一般,有沙的那種意象,但不是沙子,在牙齒的咀嚼下,像一堆細沙子,幹澀無味,又是放了一個冬天的沙棗,幹癟得隻剩下了一層淡黃色的皮,包著一堆細沙似的棗肉,沒有水分。石澤新似吃沙子一般,感覺著粗糙的沙子,摩擦著他的牙齒、喉嚨,吞咽都有些困難。
吃了沙棗,石澤新減少了跑廁所蹲坑的次數。那種腿酸麻、頭暈目眩的蹲法,算是給了他一個下馬威。按中隊長的說法,石澤新還不是塔爾拉的人,就算真正是了,也沒法服塔爾拉的水土。一到夏季的苦水期,老塔爾拉人,也照樣拉肚子,這是沒辦法解決的事。目前,解決拉肚子的土辦法,隻有吃沙棗,並且隻有吃塔爾拉自己土地上生長出來的沙棗才起作用,就這麼怪。更怪的是塔爾拉這地方水土硬,生命力極強的沙棗樹,也不好活。所以,在塔爾拉種植沙棗樹,也成了大事。
了解了這些情況後,石澤新才明白中隊營區為什麼栽了那麼多沙棗樹。這樹是寶貝呢。
中隊召開支部會。石澤新想,可能要給他分一些具體工作了。他剛到就叫拉肚子給攪亂了,也沒參加幾天正式工作,還不知道自己這個排長該負責哪個排的工作呢。
然而,在支部會上,指導員明確了石排長加入中隊支部,卻沒有給他具體分工的意思。指導員又說了些發展黨員、培養苗子的事後,就問大家有啥說的沒有,準備散會了。
石澤新就說,我想請示一下,給我具體分工哪個排的工作?
指導員望了望中隊長。中隊長說,咱塔爾拉沒幹部願意來,來了也呆不久,排長一直缺編,我看石排長就不具體負責哪個排了,抓全中隊的工作吧,指導員你說呢?
指導員說,就這麼辦,咱是執勤單位,勤務重,大家一起操心,工作也順當。
於是石澤新就像中隊長指導員一樣,見啥抓啥。他像其他剛畢業的學員一樣,心懷雄心壯誌,對走上帶兵之路充滿了信心和熱情。每天早上出早操帶隊,吃飯集合唱歌,站在百十號人麵前,他把腰板挺得直直的,胸問總有股豪氣在回蕩。在他的口令下,兵們喊出的號子和唱出的歌聲,烘烤得他熱血沸騰。他時常有指揮著千軍萬馬的愉悅。這是他自當兵第一天起就渴望的場麵,這場麵使初來乍到的他與塔爾拉的那種距離感,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
風沙是突然間降臨塔爾拉的。
那天,石澤新帶著戰士們正在操場上走隊列,幹淨如洗的晴空上,春陽在一片“一二三四”的喊聲中,將緩緩的暖流抖落下來,披滿石澤新一身,他使出渾身的解數,將百十號人的步伐指揮得像一個人似的。每下一個口令,他的心裏就多了一份舒坦。他覺得仰頭望著紅彤彤的太陽,用耳朵捕捉著“嚓嚓”的步伐聲,憑感覺準確地發出口令的指揮方式,簡直是一種享受,是別的事物無法替代的全身心都為之振奮的享受。
這時風沙就刮來了。
先是一陣“轟隆隆”似悶雷一般的吼聲響起,接著,就看到不遠處一大片渾黃不清的帷幕掛滿了半個天際。這帷幕像人用手扯著,以驚人的速度,霎時間就遮住了暖暖的春陽,直直地衝了過來。能聽到嘈雜的吼叫聲,似千軍萬馬的咆哮迎麵撲了過來,其氣勢威猛無比,銳不可當。
石澤新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那道帷幕已經“刷”地壓了下來,將他和兵們蓋了個嚴嚴實實。
隊列裏一致的步伐就“轟”地一聲亂了,有人喊了一聲:“沙暴來了!”。
卻沒有一人跑出隊列。
這就是兵。在沙暴壓過來時,隻是亂了陣腳,沒有聽到口令,決不亂跑。
石澤新心生感動。
狂風挾著沙石,“劈劈叭叭”地打在人臉上、身上,幹疼。
石澤新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愣怔了一下,隨即吼了聲:“解散。”
兵們這才“哄”地散了。幾步之內,隻能看到一片黃色的人影在晃動,根本辨不清誰是誰了。
塔爾拉的風沙期實實在在地降臨了。
從荒原深處刮來的風沙,將塔爾拉罩了個嚴嚴實實,白天晚上天地間全是渾黃一片,呼呼的風聲,攪得人心生煩躁。最讓人難以忍耐的,是每天要吃不少的沙塵,即使不張嘴,嘴裏也像吃沙棗似的,牙磣。房子的門和窗用褥子捂著,屋子裏照樣落一層沙塵,有一股嗆人的土腥味兒。睡一晚上起來,鼻子、嗓子眼裏全是沙土,幹澀疼痛。人睡著了,一呼吸,還不知吃了多少沙塵呢。
石澤新因是第一次遇到這麼狂劣的風沙期,眼睛裏看到的全是渾黃的風沙,耳朵裏灌滿了風的吼叫聲,心裏就特別煩,坐立不安,出出進進,沒有一個能叫人清靜的去處,他就一個勁地抽煙,用煙來消磨難熬的時光。煙抽得多了,一屋子的煙味和著沙塵的腥味,使指導員不斷地咳嗽著,弄得石澤新也不好意思了,但又熬不住,摸摸索索又點上煙抽。
指導員這幾天有點心神不定,隻要呆在屋子裏,就不停地來回走動著,有時坐下來,想寫什麼東西的樣子,可隻寫幾個字,就撕掉了。撕了又寫,寫了又撕,看得石澤新在屋子裏實在呆不下去,就到各班去轉一圈,然後叫上帶班員,一塊去哨樓上查哨。
風沙期開始時,中隊長對石澤新說,從現在起一直到風沙停止,查哨都得兩個人,尤其是上到高高的監牆上,一定要倆人牽著一根背包帶,以防萬一。
石澤新不知輕重地隨口說了句,有這麼嚴重嗎?
中隊長看了石澤新一眼說,你還不了解塔爾拉的風沙。
石澤新在風沙裏上監牆哨樓去查哨,風沙嘯叫著向他撲來,衝得他站都站不穩,別說移步了,每動一步,腿都在打顫,要走過沒有遮攔的長長監牆,到達哨樓裏,實在太艱難了。他還是抓住了帶班員遞過來的背包帶,倆人牽著,才算查了一輪哨。
石澤新問帶班員,換哨時,哨兵也得這樣才能上到哨樓嗎?
帶班員說,那當然了,在風沙期,就得像個盲人似的,相互牽扯著上哨。
後來,中隊長說,也有人不願這樣牽著背包帶上哨樓的,結果,他是從監牆上爬進哨樓的。
石澤新說,這個人何必呢。
中隊長說,他隻是想創新,不想用別人總結出來的經驗,但他失敗了。
蠢。石澤新說,經驗都是經過多少年的積累總結出來的。
中隊長說,這個人是我!
石澤新臉“刷”的就紅了。
中隊長並沒計較石澤新的話,接著說,我們都生活在經驗裏,從吃喝拉撒睡,都有了經驗的框框,人活得越來越懶惰了,根小不去思考新的方式,慢慢地,人的思維就麻木了。
石澤新觀察風沙的動向,漸漸就掌握了風沙的規律。塔爾拉的風沙的確像兵們說的那樣,刮三天東南風,稍做停歇,再刮三天西北風,將刮到東南麵的沙塵,又送回西北麵來,然後刮一整天旋風,把風沙送上天,將剛有點淡薄的天空染黃後,又開始周而複始地重複。石澤新掌握這些規律後,就帶著兵們根據風向每天早上順風出操,如遇上旋風,就叫兵們在房子裏整理內務,倒也沒誤了日常工作。
中隊長見了石澤新的這套做法,心裏歡喜,對指導員說,這小子像我當年一樣,一點就通,是個帶兵的料子。
指導員說,小石是個好苗子。
可中隊長又長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地說,隻是別像我變著變著變懶了。塔爾拉,磨人的銳氣啊。
風沙像一片大得沒有邊沿的砂布,很有耐心地打磨著塔爾拉。在呼呼的打磨聲中,風沙期持續了一個半月。這是最煎熬人的一個半月,對初來乍到的石澤新來說,比別人更多了一分煩躁。
指導員見石澤新悶悶不樂的樣子,就說,石排長,你還悶個啥呀,又沒成家,少份煩心事,是不是談了對象,人家嫌你分到了塔爾拉,鬧吹呢?
石澤新說,我還沒談過對象呢。
這樣也省心。指導員說。
石澤新不解地望著指導員,心想指導員肯定遇到煩心事了。想著他心神不定的樣子,石澤新幾次想問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他走到屋外,昏黃的天空使人更壓抑了,不時有風卷著沙塵撲過來,迷人眼睛。他又退回屋裏,無奈地點上一支煙後,說,塔爾拉的春天就這樣當冬天過了?
指導員說,還能咋過?
這時,中隊長走了進來。
石澤新給中隊長遞煙過去。中隊長擺擺手,說了聲“抽這沒勁”,就掏出報紙條,往上倒些莫合煙來,兩手將紙條一折,左手捏了,右手抓住一頭一擰,一支煙就卷好了,放到唇邊濕了唾沫,用手捏粘住了,將擰過的這頭伸到嘴邊,兩齒一咬,“咯嘣”一聲,咬掉了硬紙頭,吐了,用嘴噙了煙,打火點著,猛吸一口。煙頭的報紙竟起了火苗,隻著了一下就熄了,再不起火。中隊長一口一口地噴吐著白白的煙霧,辛辣的莫合煙味頓時蓋住了石澤新的香煙味。
石澤新看了中隊長卷莫合煙的全過程,手就癢了,也想卷一根。他向中隊長要了報紙條,倒上煙末,兩手運動起來,卻怎麼著也卷不起來。
中隊長在一邊也不指點,隻說了句,石排長,你還不是塔爾拉的人。
四
風沙一停,像是演完了一場冗長的曆史劇,扯去了那片肮髒的破帷幕,寂靜了下來,天就慢慢地藍了,遙遠得沒有了邊際,叫人煩躁的心裏一下子又空蕩蕩的了。
天氣悶熱了,像突然被加溫了的鍋爐,空氣中就有了一團一團的氣浪。久違了的紅太陽從東邊的戈壁灘上一升起,能叫人產生出新鮮感來,備覺親切,可也覺出了灼人的熱量。在太陽的光輝裏,可以看到一絲絲的熱氣,正彎彎曲曲地升騰著。
塔爾拉的夏天突然降臨了。
營區裏的沙棗樹,似乎隻在一夜之間全綠了。嫩黃色的葉芽一鑽出來,就舒展開了,過了一天,就一片綠色了。
這晚來的綠色,給沒有春天的塔爾拉注入了無限生機。
風沙一停,當務之急,是播種。中隊有幾畝菜地,在苦水來到塔爾拉之前,必須把菜種上,把地澆一遍透水,不然,用苦水澆的地,菜種子不發芽,就耽擱了一年的菜。
中隊開過隊務會後,全力以赴,開始種菜了。
誌願兵阿不都是種菜的行家。他是勤雜班的班長,種菜是他的專長,在塔爾拉種什麼菜,趕什麼氣候,阿不都已經摸索出了不少門道,總結出了經驗。
阿不都是種菜工作的總指揮,連中隊長指導員都聽他的,在菜地裏,不時問阿不都各種菜的不同種法。
阿不都不善於表達,他的漢語口語相當標準,所有漢語能表達的東西,他都會,可他不怎麼認識漢字,平時不愛說話,但有實幹精神,負責著中隊實實在在的後勤工作。
石澤新對阿不都的印象不錯,不光是他三月份來塔爾拉時阿不都趕著牛車去接他,後來的日子裏,通過接觸,他還發現阿不都為人十分實誠,這下又見了阿不都種菜方麵的特長,就對阿不都心生了敬佩。
後來的事情發生得的確很突然,石澤新怎麼也沒有想到,他傷害了阿不都。
其實一切都是無意的。
菜快種完的時候,石澤新那天突然發現,阿不都除養了一條黑狗外,還養了兩隻雪白的鴨子。石澤新到塔爾拉後,正趕上風沙期,一直沒有到勤雜班飼養家禽的地方去看看,這回種菜時,才發現那兩隻鴨子。
來自水鄉的石澤新對鴨子有著特殊的感情,他的家裏就養著一大群鴨子。在荒涼的塔爾拉見到鴨子,石澤新的眼睛立即發亮,感到特別親切。這個地方養著鴨子,能算個奇跡了。
石澤新將兩隻鴨子趕出了圈,一直趕到了菜地旁邊的澇壩邊上。這是一個蓄澆地水的大澇壩,他想把鴨子趕到水裏去,看鴨子戲水的情景,溫一回水鄉的汨夢。
兩隻鴨子在澇壩邊上,任石澤新怎麼使勁攆,就是不下水,也不叫喚。最後,還是石澤新招呼幾個正在地頭休息的兵,一起硬把兩隻鴨子趕下了水。
“我就不信,哪有鴨子不下水的。”
兩隻鴨子像兩個滾圓的雪團,被迫跳進了有些渾濁的水中,在水裏沉下去,又浮了上來,掙紮撲騰鬧了一陣,像雪化了一樣,融進了水中。
頃刻間,兩隻鴨子又漂了起來,浮在水麵上,死了。
鴨子被水淹死了。
石澤新和兵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他們一直以為鴨子是在歡快地戲水呢。
在他們愣怔的當兒,聞訊趕來的阿不都已衝了過來,衣服也沒有來得及脫下,“撲通”一聲跳進了澇壩。
冰涼的澇壩水濺了石澤新他們一臉一身,但誰也沒有去擦臉上的水滴,隻是目光呆呆地望著在水裏撲騰著撈鴨子的阿不都。
鴨子白得晃眼,刺得石澤新的兩眼生疼。他想上去接過阿不都手上的死鴨子,見了阿不都臉上的表情就收回了手,不知所措地站著發愣。
這時,指導員走了過來,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後,望著水淋淋的阿不都,說:“死了就算了,給夥房加道菜吧。”
阿不都手裏提著兩隻死鴨子,沒吭氣。
中隊長過來說:“日怪了,淹死了鴨子,傳出去都成了奇聞。埋了吧,誰吃得下?”
石澤新像聽到赦令似的,趕緊去菜地裏拿來了一把砍土镘,在離澇壩不遠的一塊空地上,挖了個坑,輕聲問阿不都,埋這裏行嗎?
阿不都沒吭氣,走過去將兩隻鴨子輕輕放進坑裏,用手抓著沙土,慢慢地埋了。
石澤新等阿不都埋好鴨子後,輕聲對阿不都說:“對不起,我沒想到會這樣。”
阿不都看了看石澤新,仍沒有吭氣,兩眼卻濕了。他要過砍土镘,從旁邊又刨了些沙土,在埋鴨子的地方,堆了個墳丘。
大家都望著墳丘,沒人說話。
後來,還是中隊長告訴石澤新,這兩隻鴨子是阿不都去年春季探家時,他的對象送給他的。阿不都的對象聽他把塔爾拉說成一塊美麗富饒的綠洲,有水有草,還有鮮花,像他的家鄉那樣美好,就買了兩隻毛絨絨的小鴨子送給他。
得知這兩隻鴨子的來曆後,石澤新用拳頭直擂自己的腦門。他內疚死了,痛恨自己的所為,然而這一切又是無法挽回的。塔爾拉沒有鴨子,就是有,能代替阿不都那兩隻鴨子麼?石澤新無法原諒自己的過失,可又沒辦法彌補。他陷入了一種不能自拔的痛苦之中。那幾天,他老是恍惚迷離,特別怕見到阿不都。阿不都越是不言語,他就越難受。
最終,石澤新去找了一次阿不都,他想給阿不都賠罪,他不願一直沉溺於自責之中。
阿不都表現得非常寬厚,默默地抽著莫合煙,很輕地說:“算了,排長。塔爾拉本不該有鴨子的。”
石澤新一聽,眼淚就湧了出來。他的心更沉重、更壓抑了。
中隊長見石澤新整天發呆的樣子,就對他說,別沉得太久了,實在憋得受不了,就麵對戈壁灘,吼幾聲去。
石澤新真到營房後麵的戈壁灘上,放開喉嚨,吼了幾聲。他的底氣顯然不太足,吼聲還算嘹亮,卻嘶啞而虛空,隻在戈壁灘上抖動了一下,就消失了,連一點回音都沒有。
這時,中隊長跟了過來,說了句“要這樣吼”,伸長脖子“嗷——嗬——嗬——”地吼了幾聲。中隊長的吼聲像從地洞裏鑽出來似的,沉悶而濁重,簡直是一種嚎叫了,在空曠的戈壁灘上,回蕩了好久好久。
石澤新學著中隊長的樣子,也伸長脖子試著又吼叫了幾聲。他把身上的勁全使上了,脖子上暴出青筋,額頭上都憋出了一層細汗,還覺心裏憋悶得很,但能感到一絲身心疲憊後的暢快,索性往戈壁灘上一坐,喘了會兒粗氣,一直望著中隊長卷了兩支莫合煙抽完了,他才爬起來,說,隊長,我……卻說不出下文。
中隊長望著石澤新,半晌,才笑了笑,沒說一句話,就走了。
五
起初,誰也沒想到,那個操著一口東北腔,在監獄大門口徘徊了幾天的年輕女人,晚上就住在中隊的馬廄裏。
那是中隊早已經廢棄了的馬廄。
馬匹從部隊曆史上消逝了,馬廄也就失去了它的意義。年深日久中隊的馬廄漸漸破爛下去,門和窗早被扒掉了,四處洞開著,幾乎沒人記住它的存在了。
東北女人沒經任何人同意,就住了進去。
是一個新兵最先發現東北女人住在馬廄裏的。這之前,戰士們站在高高的監獄牆哨樓上執勤時,都拒絕過東北女人想進監獄看她丈夫一眼的請求。
發現這個東北女人住在中隊廢棄的馬廄裏,是極其偶然的。
一天早上出完操後,一個新兵去上廁所。他剛走到廁所跟前,一隻野兔突然從一蓬幹枯的駱駝刺後麵跳了出來,嚇了新兵一跳。野兔還望了新兵一眼,轉身向不遠處的馬廄跑去。
新兵受了突然的驚嚇之後,又興奮了,他想抓住它,就一直追進了那個破舊的馬廄,來到馬廄跟前,新兵驚叫了一聲。新兵的那一聲驚叫,比起床哨聲要大得多,也怪異得多。
石澤新帶完早操剛進隊部,就聽到了那聲尖厲的驚叫。他不知出什麼事了,抓上帽子循聲衝到了馬廄裏。他看到呆站在馬廄裏的新兵,一臉的驚奇。
石澤新後來總忘不掉那天早上馬廄裏的情景:那個東北女人從馬槽的灰塵裏慢慢地坐了起來,根本不顧別人的目光,不慌不忙地從馬槽滑到地上,很平靜地站在那裏。
東北女人端莊秀麗,落落大方,有著一對明亮的大眼睛和高挑的身材。
兵們都聞聲跑來了。中隊長和指導員也先後跑來了。
當看清眼前的景象後,石澤新發現,中隊長和指導員的臉上都陰著。
東北女人是犯人的親屬,她住在中隊的馬廄裏,盡管是個廢棄不用的馬廄,總是不妥的。
東北女人站在眾人的目光裏,兩手緩緩抬起,輕輕地像托住一個珍貴的物品一般,托住了自己的肚子。
大家這才發現,她是個懷有身孕的女人。
石澤新的目光慌了。他發現中隊長和指導員,還有在場的兵們目光都慌了。大家的目光都被東北女人隆起的肚子和她的鎮靜給擊碎了。
東北女人一直靜靜地望著大家默默地走出馬廄,沒說一句話。
東北女人的存在,給中隊出了個難題。
為此,中隊專門召開了一次隊務會,研究怎麼處置東北女人。
在隊務會上,大家都不提趕走東北女人的話,誰也說不出口,可又想不出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來。
中隊長抽著莫合煙說,大家都談談看,別呆坐著。
指導員說,得想法叫她走,不然咱不好交待,她可是犯人的親屬。
中隊長掃了大家一眼說,問題就在這裏,她要不是犯人的親屬,住也就住了,反正那馬廄咱又不用了。
指導員說,可她是女人,住在營房旁邊,對部隊管理有影響。
石澤新見中隊長一直看著他,就說了句,先了解一下東北女人到底想幹啥,咱就好想辦法了。
幾個班長說,東北女人想探監,她丈夫在裏麵。
指導員問,她丈夫犯的什麼罪?
都說不知道。
中隊長扔掉煙頭說,管他犯啥罪,咱們給這個女人通融一下,讓她見到丈夫,早走人就成。
指導員說,這樣妥不妥?
中隊長說,隻有這樣,才能解決這個問題。
指導員就不說話了。
中隊長對石澤新說,石排長,咱倆這就去管教科聯係一下這事。
石澤新跟著中隊長來到監獄管教科,說明情況後,管教科同意東北女人探監,可管教去監號裏提東北女人的丈夫時,她丈夫死活不願見她,他說這個女人不是他妻子。
中隊長進去勸了一陣,犯人死活不出來,氣得中隊長真想上去踹他幾腳,又怕犯錯誤,打罵體罰犯人是要背處分的。中隊長隻好咬著牙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