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中隊,大家又想不出辦法了。中隊長抽了兩支莫合煙後,說,隻有當麵找東北女人談明情況,勸她離開了。說完,中隊長就望著指導員。
很明顯,做這類工作,指導員當仁不讓,隻好由指導員出麵了。
指導員眨巴了幾下眼睛,說,那好吧,我和石排長一起去和她談吧。
石澤新又跟上指導員來到馬廄裏,見東北女人正坐在馬槽裏發呆。
指導員望著東北女人,試了幾次,不知怎樣開口談才好,就看著石澤新。石澤新也覺得這事不好說。
最終,還是指導員開口說,我們已向管教科說了你想探監的事。
東北女人顫動了一下,眼睛亮了。
指導員說,管教科同意你去探望你的丈夫,可他不願見你。
東北女人的目光“刷”地暗了,隨即,兩串淚珠從她的眼睛裏衝了出來。不一會兒,她的抽泣聲響徹了寂靜的馬廄。
指導員望著石澤新,不知所措的樣子。
東北女人哭了好長時問,終於停止了抽泣,才哽咽著說,我隻想見他一麵,乞求他的原諒,告訴他,我等著他!
指導員抓住時機說,可他不想見你。
東北女人又抽泣了一陣,才說,我等他!說得堅定無比。
指導員咽了口唾沫,說,可這也不是個辦法呀。
東北女人這會兒不哭了,抹了兩把淚說,我隻有這樣。是我害了他,他都是為了我,才去殺人的。是我對不住他,他不願見我,是我罪有應得。
指導員說,要等,可以回家去等。
東北女人看了指導員一眼,低下頭,不說話了。
指導員又說,你聽明白了嗎?要等回家去等。
女人仍不說話。
指導員態度強硬地說,你得想法離開這裏。你要知道,我們這是部隊。
東北女人從馬槽裏站起來,雙手摟著大肚子,低聲說了句:我隻能在這裏等。
指導員望了望她的大肚子,心又軟下來,隻能叫上石澤新走了。
後來,指導員又叫勤雜班長阿不都去催東北女人離開。
“馬廄是你勤雜班的,還是你去勸她盡快走吧。”指導員這樣對阿不都說。
阿不都去勸了幾次,都沒有勸走。指導員再沒到馬廄裏去過,隻說,這還成了頭疼事了。
中隊長說,這個女人不一般。
阿不都探詢似地說,這塔爾拉還有沒有能住人的地方?
指導員掃了一眼阿不都。阿不都忙說,我沒別的意思。
中隊長卷了一支莫合煙,抽了一大口,慢慢吐出自煙後,才說,攤上這事,頭疼。
“把咱的人看緊吧。”過了會兒,中隊長又說了這麼一句。
指導員也沒法明確表態,就說,這不是個辦法。可又說不出個辦法來。
這段時間,石澤新發現,兵們的情緒有了些變化。首先是訓練場上喊“一二三四”的口號聲比平時大了,再就是平時嬉鬧時大聲罵人的髒話少了。隨即上廁所的人多了,雖然苦水期還沒到,石澤新也沒見過苦水期上廁所的陣容,但他可以想象得到,苦水期上廁所的人數不會比現在多多少。兵們現在上廁所時,都看似無意卻是有意地向不遠處的馬廄那邊瞟幾眼,其實什麼也看不到,隻是一個破敗不堪的馬廄罷了。從兵們慌亂的眼神裏,石澤新一下子能看到他們的內心,因為他和兵們一樣。
六
苦水期開始了。
塔爾拉地處塔克拉瑪幹大沙漠西緣,是一片遼闊的戈壁灘,經年的降雨量隻有幾十毫米。因此塔爾拉的水全是從200多公裏以外的葉爾羌河引來的昆侖山上積雪融化的水。
所謂苦水,就是夏天氣溫增高後,昆侖山雪水流經遼闊的荒灘後,一路衝刷下了許多鹽堿,等流到塔爾拉時,已渾濁得像泥湯一樣了,即便澄清後再飲用,這水也跟中藥似的苦,培爾拉的官兵們稱這水為苦水。苦水來到後,塔爾拉就進入了苦水期。
苦水到塔爾拉的第二天,一場轟轟烈烈的拉肚子大戰就拉開了帷幕。
兵們喊口號的聲音一下子減弱了,他們的勁都使在了上廁所上:有的兵隻拉了一天,就躺倒了,上廁所得有人扶著去。這些大多都是新兵。新兵是第一次遇上苦水期,抵抗能力弱,老兵們相對要好一點:畢竟經曆過苦水,腸胃刺激小些。
石澤新像新兵一樣,頻繁時每十分鍾就得上一次廁所,到了晚上,根本就不用脫衣服睡覺了,得不斷地起床。
苦水期一開始,阿不都就帶著勤雜班的兵們,將一個個自製的木“坐便椅”搬到了廁所,安放在每個蹲坑上。
石澤新見了,說沒那麼誇張吧,這種隻在一些老醫院裏見過,給病人用的“坐便椅”,要給這些身體強壯的年輕男人們用,這叫人咋想呢?
阿不都說,這才開始,過兩天,這些就派上大用場了。
果然,拉了兩天肚子後,士兵再蹲下時,就蹲不穩當了。坐在椅子上,省了不少的勁,也不怕掉進坑裏了。
中隊長說,在廁所弄這種椅子,是阿不都想的主意,這些椅子是他一手做的。
石澤新說,阿不都真了不起。
中隊長說,過去,還真有人掉進坑裏過,自有了阿不都做的這些椅子,再沒發生過掉坑的事了。隨後,中隊長又告訴石澤新,最近的訓練要少安排課時,主要保證執勤工作,每班哨多派五個人做臨時替換哨,輪流解決上廁所的問題。
石澤新問中隊長,每年到這時候都這樣上哨嗎?
中隊長說,有一年不是這樣,那是上級搞大比武,抽一部分人去喀什參加比武了,人手不夠,哨兵就在哨樓備了洗腳盆救急,但這不能當做經驗推廣。
石澤新茫然地點著頭,心裏想著,塔爾拉考驗人的機會還真不少。單就拉肚子這一項考題,就需要相當的勇氣和忍耐力才能經受得住。塔爾拉的每一處,包括季節更替的這些日子,都是一份非常別致的考卷,作為一個考生,他能將這些考卷填上令人滿意的內容嗎?
他堅信自己能!
他對自己很有信心。還在軍校讀書時,他就夢想著能當一個真正的指揮官,哪怕隻指揮一個班,一個排。軍校畢業後,他被分到了喀什,組織上安排他做了小機關的作戰參謀。在機關呆了大半年後,他堅決要求到塔爾拉工作,當一個最基層的排長。他在機關裏感覺不到雄性群體的那種陽剛氣勢,那些老機關都已經變味,不像個兵了,每天都在談論著菜價和各種飯菜的最佳搭配方法。他已經聞到了那些機關幹部身上的油煙昧了,擔心自己有一天也會有油煙味,就趕緊逃離了那個場所。他堅信來對了,自己雖隻是一個排長,卻指揮著一個連隊的兵,這已經有了指揮官的氣度了。他在指揮官的位置上,常常滿懷豪情,激動不已。
石澤新這次拉肚子比剛來時拉得要厲害得多,可這回拉肚子拉得厲害的人很多,他倒不覺得多麼虛弱,相反,每次去廁所,看到廁所裏那麼熱鬧,他總有利種悲壯的感覺。他也弄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產生這麼離奇的感覺。
拉肚子厲害了,沙棗就派上了用場。在這種苦水期裏,沙棗不能完全止住拉肚子,但吃了可以讓人每天少上幾次廁所。
塔爾拉的沙棗有治拉肚子的奇效,沙棗就成了寶貝。中隊的沙棗每年都由中隊統一收獲,然後再平均分給大家,不許多吃多占。
誰也沒想到,最終叫拉肚子放倒起不來的,竟是老兵阿不都。
那天,阿不都竟然一頭從“坐便椅”上栽下,被幾個兵架了出來。
中隊長一下子慌了,已經好幾年沒出這種事了,如今老兵卻倒下了。中隊長忙叫兵們套了牛車,將阿不都送到場部衛生隊。
衛生隊化驗後,確診阿不都患了“阿米巴”痢疾,病情比較嚴重。醫生問為啥不提前吃些沙棗?現在弄成這樣,不好治療。
“不行就送喀什吧。”中隊長對醫生說。
醫生當然同意,但路這麼遠,又沒有汽車,光送到路口就得大半天。醫生怕耽擱了,說先給掛上點滴,要中隊長盡快拿主意。
中隊長和醫生商量,請醫生護送阿不都去喀什,一路上不要停了掛點滴。
但這時,躺在病床上的阿不都卻不願意去喀什。
中隊長問阿不都,為啥不願去喀什治病?
阿不都隻說,我就不去!我不想去,就是你下了命令,我也不去!
平時,一提起誰要去喀什,都當做大事似的。這回,阿不都卻拒絕去喀什,氣得中隊長罵開了。
阿不都就是不去喀什。
衛生隊醫生隻好自己去喀什買藥回來給阿不都治病。
石澤新去衛生隊看阿不都時,阿不都已經虛弱不堪了,但他卻說,我是想試一下,看不吃沙棗能不能挺過苦水期。
石澤新才猛然想起,阿不都送給他的沙棗是不是就是他自己的那份?心裏內疚得不行。
阿不都說,沙棗他還有,他隻是想試一下。他病好後,回中隊還這麼說,被中隊長訓了一頓。
石澤新忙為阿不都開脫,阿不都說,我真還有沙棗呢,就拿來給大家看。氣得中隊長罵了,聲:“真他媽胡鬧。”
多年的經驗證明,苦水期離了沙棗是不行的。
七
拉肚子的高峰過去後,石澤新的身體漸漸恢複了一些,於是每天晚飯後,他都到營房後廄的戈壁灘上去轉悠。已近黃昏,太陽的餘暉將西邊的半壁天空燒得著火了似的,整個戈壁灘上蒙上了一層青裏透紅的色彩。戈壁灘沒有了白天太陽下的猙獰感,倒像平靜而遼闊的海洋。石澤新仿佛有種站在海邊看日出的感覺。他的家鄉就在海邊,日出時,一抹朝霞就是這樣將海麵映成青紅色的。
這種時候,石澤新往往心靜如水,也思考一些柔和的問題。藍天在上,和平在下,一個關於人生的永恒話題——愛情,就會在他心裏駐足。
一想到“愛情”這個詞彙,他的腦子裏馬上會浮現出一個姑娘的影子,確切點說,是一個叫阿芒的姑娘的影子。阿芒是他的同學,他早就在心裏愛上了她,可他一直沒有對阿芒說過。有過許多次機會,他都錯過了,沒敢說。
天漸漸暗下來,西天邊忽然消逝的青紅色將石澤新驚醒。他看看左右,才發現自己麵對的是晚霞和晚霞下麵凝滯不動的戈壁灘。他的心抖了一下,同時也給自己鼓勁,得給阿芒寫封信,大膽點。其實這樣自己鼓勵自己的方式已經有過好多次了,每次鋪開稿紙,他又不知該寫什麼才好。
石澤新踏著淡淡的夜色,往營區返回時,無意間往馬廄的方向望了一眼,竟看到一個人影進了馬廄。
石澤新吃驚不小,誰這麼大膽敢私自進馬廄呢?他躲在一邊,想等影子出來,看是誰。
不一會兒,那人就從馬廄裏閃出來了。天色有些暗了,石澤新辨不清是誰,就不遠不近地跟著他進了營區。他終於看到那人在手裏抓著一隻空盆子。他一下什麼都明白了。
指導員忽然發現東北女人頻繁地出現在營區周圍,並聽到士兵們對她議論紛紛,就很擔心有一天會出現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如同她突然住進馬廄一樣,叫人意想不到。
指導員對中隊長說,得想個辦法,別出個什麼亂子來,到時誰也擔當不起。
中隊長說,想啥法子呢?隻有趕她走,可這事……
指導員不吭氣了,半晌才說,這個……不好說,咱得想法從咱們這麵解決這事。
中隊長說,上次不是已經給大家定了紀律了?
指導員想了想,說,這不是長久之計。她要是一直這麼住著,難免不出個啥事的。咱的士兵再守紀律,那個女人可不是個一般的女人,咱得想個長遠點的辦法。
“你想咋辦?”中隊長問。
“咱不是一直想打個圍牆嗎?”指導員說。
“那是為了保護營區的沙棗樹不叫羊啃壞了。”
“是呀,現在這種情況,打圍牆不是一舉兩得嗎?也把那個女人隔在了牆外。”
中隊長又卷起了莫合煙,卷好後,點上火,才說:“這樣妥不妥?這麼荒涼的地方……”
“打個圍牆,總要好些。”
中隊長抽著煙,不吭聲。抽完一支後,又卷了一支,才說:“圍牆肯定要打。沙棗樹貴重呀,每年都叫羊啃死幾棵。為了這樹,也得把圍牆打起來。”
指導員說:“就算為沙棗樹吧,打圍牆是對的。有了圍牆,營區才算個營區嘛。”
打圍牆是個大工程,光打土坯就得一個多月時間。
“看來要幹,也得過上十天半個月的,”中隊長說,“苦水期把大家折騰夠了,得等苦水期過去後兵們緩過勁來才行。”
指導員說:“咱抓緊點吧。”
苦水期終於過去了,像經過了一場災難似的,大家臉上都是疲憊。兵們似做了一場長長的夢,恍恍惚惚地過了這麼久才又回到現實中,竟有些陌生感。
石澤新去澇壩邊看了那水,水清了不少,澇壩邊上也是濕濕的泥土了,不像苦水期時,邊上根本看不到泥土,全是硬硬的堿殼子,白得晃眼。
石澤新不明白,現在天依然熱著,昆侖山上的積雪還在化著,水咋就不苦了?他去問正在打水的阿不都,阿不都說,水把渠道裏的鹽堿衝幹淨了,水就不苦了,但到了明年,泛了鹽堿,水還照樣苦。
石澤新說今年的苦水期總算過去了。
沙棗花開了。米粒大的沙棗花燦爛地開遍了塔爾拉。這種能給塔爾拉結出渡難關果實的小花,散發出的香氣把整個塔爾拉都熏醉了。
石澤新從沒聞到過這麼濃烈的花香味。在沒有風就沒有塵土的荒原上,沙棗花的香味純淨而深切。濃鬱的醇香裏,他仔細地看著一串串排列得整齊有序,自中透著淡淡米黃的小花朵,不知它何以能發出這麼濃烈的香味,並且有一種氣勢,是一種能威迫人就範的氣勢。石澤新在心裏歎道:這是一種能從骨子裏冒出香味的花呢。
整個營區沉浸在沙棗花的馨香裏的時候,打土坯的工程開始了。
阿不都丁丁當當地趕做了一些打土坯用的木板模子,又從監獄借了一些,可因為人多,還是不能達到人手一個。中隊長就將兵們按班排分成兩組,一個組打土坯,一個組和泥,一天一輪換。這樣,除了上哨幹雜事的,全部人員都投入到打土坯的工作上了。
在大操場邊上的一塊閑地裏,引來水泡濕了地,然後將地裏的濕土挑出來堆在操場角上,再灑上水和成泥巴。和這麼多的泥巴,不好操作,在阿不都的技術指導下,和泥巴的兵們就脫掉鞋子,挽起褲子,用腳去踩。將泥巴踩勻了,像醒麵似的醒上一夜,第二天就可以打土坯了。
打土坯的場麵非常壯觀。
兵們先是脫掉了上衣,接著扒掉了背心,讓上身的肌肉暴露在陽光下,隨後又褪下了長褲,身上隻剩下一件軍用大褲頭。在沒有女人的荒原上,一片青春的雄性肌體裸露著,在陽光下閃著光。
才幹了半天,兵們就嫌頭發上濺了泥巴不好洗,又出汗多,幹脆在午休時,抓起理發推子,你給我推,我給你理,都剃成了光頭。
下午,剃了光頭的兵們在操場上打土坯時,太陽就照著了一片青白的頭,耀人眼目。
受這場麵的感染,中隊長也脫得隻剩下一條大褲頭,光著腳丫,加人到打土坯的行列裏。
打土坯的工作一開始,石澤新就按捺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他幾下就扒掉了身上的衣服,光著腳踩在麵團一樣的泥巴裏,心裏有種說不出的舒坦。
隻有指導員一個人,依然穿著衣服。後來汗濕了衣服,他才脫了上衣,穿著長褲,在操場上的兵陣裏,很惹眼。
中隊長就笑嗬嗬地對指導員說,你太瘦,不脫長褲,是怕大家看到你空蕩蕩的大褲頭吧。
兵們哄笑起來。
有個老兵說,指導員,還是脫掉吧,屁股瘦了,涼快。不信,你試試。
指導員說,你以為這是和尚廟呀,別剃了一片光頭,就都像和尚練功一樣了。
中隊長將一塊土坯摔在地上,抹了把汗,說,這怕啥呀,荒灘上,跟澡堂子一樣,一大群男人就像在男澡堂似的。
指導員說,你可別忘了,馬廄那邊還有個女人呢。
大家都愣了一下,往馬廄方向望了望,熱鬧的場麵就冷了一下。
中隊長在逐漸降了溫的氣氛裏,大聲說道,咱又沒脫光,管他個啥女人不女人的。
八
打土坯的場麵又熱烈了起來,受這樣氣氛的感染,兵們每天打土坯下來,竟不覺得累,每天吃過飯休息時,各班都還叫著陣,要比賽一陣子籃球呢。
石澤新心想,群體的力量就是大,也很能給人鼓勁。這就是兵。兵就應該有這樣的氣勢,不然,哪還叫什麼兵?
中隊裏的幾個幹部,每天都混在打土坯的行列裏,和兵們一起糊一身的泥巴,大聲吼著,笑著,非常熱鬧。
壞消息也是這個時候降臨到塔爾拉的。
確切點說,是指導員得到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這天,通信員將指導員的一封信送到了打土坯的操場上。
指導員沒顧上搓一下兩手的泥巴,抓過信,看了一下,見是烏魯木齊他愛人單位的地址,愣了一下,就撕開了信。
看著信,指導員臉上的顏色變了,成了信紙一樣的蒼白色。很快,兵們就聽到一向穩重、嚴肅的指導員突然間發出一陣幹澀而空洞的大笑。這笑聲像秋風中枯萎的胡楊樹葉,“嘩嘩”地響在兵們心上,叫人聽著有種恐慌感。
操場上在那一瞬間,像沒有人的荒原,靜得嚇人,隻有灼人的熱浪,在沒有遮攔的操場上,一陣緊似一陣地湧來湧去,舔得所有裸露著的肌體像火烘烤過似的燙手。
中隊長用沾滿泥巴的雙手提了一下寬鬆的大褲頭,走到指導員跟前,探詢般地用目光掃過指導員慘白的麵孔,最後落在指導員手上的幾頁信紙上。
石澤新看到,指導員瘦臉上的那點肌肉一抽一抽的,像被風掀動的枯葉,很有節奏地動著。
中隊長輕聲問指導員,出啥事了?
沒啥!
指導員冷著臉,答了一聲,隨即又對兵們喊道:都愣著幹球!打土坯!
喊完,指導員刷地扯開自己的褲帶,褪下長褲,往地上一甩,邁著兩條幹瘦的長腿,“噔噔”地衝到泥巴堆前,幾下撕碎手中的信紙,彎腰揉進了一團泥巴裏。然後,他將那團泥巴抓起,“啪”的摔在腳前的木模裏,光腳上去在模子上跳了幾下,將泥巴踩實,端起模子跑到操場邊上,“啪”的一聲將模子倒扣在操場上。
兵們都呆站著,默默地一直盯著指導員打土坯,然後望著指導員脫出的那塊結實的土坯愣神。
這時,中隊長大吼一聲:幹活!
兵們神經似地抖動了一下,都衝向了泥巴堆。操場上又響起了一片摔打、脫土坯的聲音,卻沒有了先前的吼聲和笑聲了。
後來,石澤新才得知,指導員那天收到的是他老婆寄來的離婚協議書。
隻過了一夜,指導員就顯得蒼老了許多,臉更黑更瘦了,眼窩深得嚇人,下巴和脖子上胡子拉碴的。他第二天照常出現在打土坯的操場上,兵們都吃了一驚。
中隊長就勸指導員給政治處發個電報,請幾天假回烏魯木齊去看一下,看能不能挽回。
指導員冷笑著說,挽回個啥呀?她提出來倒好了,我一直還不忍心哩。
中隊長還想勸,嘴動了動,卻沒再說啥。
操場上沒有了往日的氣氛,兵們情緒低落,中隊長就對指導員說,你休息幾天吧。
指導員回頭瞪了中隊長一眼,隻管去打土坯。
中隊長沒辦法,休息時,就對指導員說,你這樣子憋著咋行,兵們都盯著你呢,你沒見操場上的氣氛不對勁了嗎?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
指導員不語。
中隊長掏出報紙條,卷起了莫合煙。
指導員伸過手來,問中隊長要了報紙條,竟熟練地卷了支莫合煙,抽了起來。隻抽了一口,太猛,又咽進了肺裏,嗆得他跳了起來,大咳不已,臉憋得通紅。
中隊長看指導員的樣子,心裏不忍,要指導員手中的莫合煙。指導員不給,接著又抽了起來。
中隊長愣了好長時問,才說,你這樣算幹啥呀,自己受罪。
指導員隻抽著煙。他已經不往肺裏吞煙了。
要不,中隊長說,你去營房後麵吼幾聲,那樣也許會好受點。
指導員將煙抽得隻剩指甲蓋大點的煙頭,往地上一擰,起身走了。
來到營房後麵,站在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麵對空曠的荒原,指導員凝神靜氣,放眼望去,視野很開闊,雖是滿眼的荒蕪,卻使胸間平靜了不少。
指導員伸長脖子,將頭仰起,用上全身的勁,放開嗓子,“嗷一嗬——嗬——”地叫了一氣。他的叫聲沉悶而又雄渾,向戈壁深處蕩去,帶著他胸中的壓抑,在四處擴散,直到跌落在黑色的戈壁灘上,消失得沒有了聲息。
指導員出了一頭一身的大汗,像大病初愈似的,渾身通暢。
晚上,指導員提出,將中隊部的飯菜打到房子裏,又對中隊長說,快去拿出你的庫存吧,咱喝幾杯,潤潤嗓子。
中隊長沒說二話,回他屋裏拎來兩瓶“昆侖特曲”,說,這幾天打土坯確實累了,喝杯解解乏。
幾個人圍在一起,將門窗關緊,怕兵們聽到聲音,影響不好,就悶在屋裏,熱烘烘地喝起了酒。
中隊長幾次扯開話題,想勸指導員幾句,都被指導員岔開了。
來,咱喝酒。指導員端著酒杯,不斷地提議。平時,他是不抽煙不喝酒的,這會兒,他一邊卷著莫合煙,一邊喝著酒。
石澤新看著指導員卷莫合煙的樣子,就問指導員以前是不是也抽過煙。
指導員說,沒有。
你卷煙怎麼這麼熟練?
還不是被熏陶的。指導員望了望中隊長和阿不都,說,這莫合煙,衝勁大。
指導員喝得多了,醉倒在床上,不斷說著夢話。
石澤新沒喝多少,怎麼也睡不著,在指導員的夢話裏翻來覆去折騰了半夜,實在睡不著就穿衣出門去查哨了。
戈壁上的夜靜得有點可怕,夜黑得很徹底,在沒有燈光設施的哨區,偶爾能聽到哨兵的一聲咳嗽,此外再無聲息。
石澤新不用打手電筒,已經能準確地上到監牆哨樓上。在一號哨樓對過口令後,他發現中隊長背著槍站在一號哨,就奇怪地問,怎麼是你?
中隊長不住在中隊部,他和文書住在彈藥庫的套間裏,所以石澤新不知道中隊長夜裏來上哨了。
中隊長輕聲說,睡不著,就站班哨吧。
石澤新說,我也睡不著,讓我來替這班哨吧。
中隊長說,你下去吧,指導員喝得有點多了,別叫他掉到床下了。
石澤新還想說話,中隊長卻開口說,石排長,你別再影響我站哨。
石澤新無奈,就去其他幾個哨位查哨。他本想在別的哨位代哨兵站哨的,又放心不下喝醉了的指導員,就下了哨樓。
那夜,石澤新發現,中隊長站了一夜的哨。第二天出早操時,才見他下了哨樓。
土坯打好後,全在操場上攤開曬著,排列整齊地攤了一操場。這就是兵們幹的活,每個土坯與土坯之間的距離相等,一個拳頭十厘米的間隙,橫豎都是一條線,似一個密集而龐大的兵陣。
石澤新站在操場邊上,披一身灼燙的陽光,望著眼前的陣容,心潮澎湃。他心裏一直想著,這要是一個兵陣那該多好,讓我對這麼龐大而整齊的群體喊幾聲口令,該多麼過癮啊!
他繞著操場邊走了幾周,像檢閱部隊似的,在心裏下了幾聲口令。他似乎看到眼前有了動靜,像兵們執行了他的口令,正在變換隊形。
指導員提出,土坯打好了,開始挖圍牆地基。
中隊長說,那就挖吧。
挖地基時,兵們分散開,以班為單位劃了區域,圍在營區周圍。
土坯打了一個月零四天。這種重體力活,也不見兵們累乏,可一到挖地基這種不太重的活,卻見兵們懶洋洋的,幹活無精打采。指導員不時到各個班的工地,一個勁地催著兵們。
中隊長卻說,家夥們可能真累了。
指導員說,咱還是抓緊點。說著,看了一眼馬廄那邊。
中隊長說,家夥們真怪,夥在一起,能搬動山,一分散開,就沒勁了。
部隊最怕分散,嚴肅緊張,活潑得也嚴肅,才叫兵,才有氣氛。指導員說。
石澤新想,指導員這話很有道理。
九
這段時間,阿不都常來找石澤新,讓石澤新給他念他對象寫來的信,或者幫他寫回信。
阿不都的對象叫阿依古麗,家在和田地區的墨玉縣,從小上的是漢語學校,不會寫維文字,一直用漢字給阿不都寫信。阿不都會寫維文字,卻認識不了幾個漢字。因此,阿不都收到對象的信,就要找人給他念信、寫回信。時間一長,就有兵們給他念信時,常加些信裏沒有的話。逗他玩,開他的玩笑。
“排長,你是幹部,不會開我的玩笑吧。”阿不都說。
石澤新笑了笑,說,那要看是怎樣的玩笑了。
阿不都說,不管什麼玩笑都不要開了,排長,我最信任你才來找你。
石澤新說,放心吧,拿信來。
阿不都拿出一封信。石澤新看了信,給阿不都原文念了一遍後,說,阿不都,你對象要到喀什上衛生學校了。她說找機會來塔爾拉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