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塔爾拉(3 / 3)

阿不都急道,她千萬不要來塔爾拉。

怎麼了?

我原來告訴過她,塔爾拉像和田市一樣美麗,到處是樹木、花草,還有噴泉呢。阿不都說,她要是來了一看,還不說我騙了她?

石澤新說,你以前不該給人家那樣說。

阿不都沮喪地說,我怕把塔爾拉情況說了,她不願和我好了。

怎麼會呢,隻要她真心喜歡你,別的都不重要。有機會,你應該給人家講清楚,不然等她來了,看了真實的塔爾拉可能要生氣。石澤新說。

阿不都說,排長,你就給我代寫封信,解釋一下吧。

石澤新說,可以,不過,你今後要想法直接給她寫信,這樣才見真心,別人寫的,會變昧的。

我不會寫漢字,光會說。

學著寫呀,我可以教你。

石澤新就給阿不都寫了他對象的名字,叫他去練。

“你先要寫會她的名字。”石澤新說。

阿不都就在閑暇時間裏開始練漢字。他覺得漢字不好寫,筆畫多,不好搭配,歪歪扭扭就不像了。他寫字費勁,寫得又大,費了不少紙,也沒把“阿依古麗”四個字寫會、寫好。

石澤新對阿不都說,幹脆你到籃球場上去練字吧,籃球場是水泥鋪的,可以用粉筆寫,也不浪費紙了。

阿不都有些難為情。

石澤新說,為了愛情,難為情啥呀,大家不會開你玩笑的。

於是阿不都每天的休息時間裏都蹲在籃球場上,練習寫“阿依古麗”。兵們開他的玩笑,他不管不顧。兵們也就搶過粉筆,都在籃球場上寫“阿依古麗”,各種筆體寫出的這四個字,幾天時間,就寫滿了籃球場。兵們沒事時圍在籃球場上,評頭論足地評著各種字體,惟有阿不都的字寫得歪歪扭扭,卻寫得最多,占了有大半個操場。

指導員看了,說,阿不都的對象真幸福。說著這話,他的情緒就不太好。

中隊長說,為了阿不都的愛情,咱們可以不打籃球。

有個兵說,這要是叫阿依古麗看到了,非得感動得撲進阿班長的懷抱裏。

阿不都的臉就紅了。

因為要打的圍牆太長,要挖的地基也長。兵們挖地基勁頭又不太大,還不時摻些軍事訓練和政治教育課,地基一直沒有挖好。

這天,卻出了一件犯人脫逃的事。

犯人出外工時,有個犯人鑽進了玉米地。玉米已經長得能藏住人了,等收工清點人數,少了一個犯人。

這幾年,有了新的規定,看守部隊不帶出外工了,管教人手少,跑個犯人也是難免。

管教科通知中隊犯人脫逃的消息後,中隊迅速開了個會,組成幾個追捕小組,分配追捕任務。

根據管教介紹,逃犯叫梅傑,就是中隊馬廄裏住的那個東北女人的原配丈夫,犯故意殺人未遂罪。

追捕小組成員傳看了逃犯梅傑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很文弱,根本不像個殺人犯。

中隊幹部根據管教科提供的信息,分析逃犯最大的可能性,是沿著惟一通往外界的那條路跑了。隻有從這條路上出去,到公路上才能生還。別的方向,沒有生存的可能性。

中隊長帶一組人員沿路追捕,石澤新帶一個組往東南方向,還有一個組由一個班長帶隊往西北方向,後兩組沒有目標,但不能排除逃犯存在的可能。

留下指導員值班,料理中隊事務。

各小組正要分頭出發時,勤雜班長阿不都要求參加追捕行動。

我可以當翻譯。阿不都請求道。

中隊長和指導員商量了一下,同意了阿不都的請求。幾個組去的方向,惟有石澤新這個組可能會見到村莊什麼的。阿不都就分到了石澤新這個組,如遇到村莊,可以向老鄉打聽一下情況。

各組分頭行動了。

石澤新是第一次步行進入戈壁灘。

戈壁灘真叫大,全是一般大小的褐黑色石子,均勻地鋪在地上,遼遠地向遠方無窮無盡地鋪去,根本望不到邊沿。

走在這空曠、寂靜的世界裏,才知道什麼叫可怕!在沒有目標,沒有一點標誌的戈壁灘上走著,仿佛一直在原地踏步似的,叫人看不出到底走了多少路程。惟一能說清的,就是每往前走一步,就會離塔爾拉遠一點。

石澤新,阿不都和兩名戰士在戈壁灘上走了一整天,起先還找些話說,到後來就沒有說話的興趣了。一天裏沒見到一棵樹,甚至一根草,誰還有心思說話呀。

夜幕降臨了。

阿不都提出,天黑透了就不要亂走了,不然會走迷路的。

四個人席地而坐,脫下身上的迷彩服乘涼,吃著壓縮幹糧,喝著水。

夏天的戈壁灘,隻要太陽一消逝,地上的氣溫馬上就會下降,不一會兒,就感覺到涼下來了。開始幾個人鋪著迷彩服,躺在戈壁灘上,後來有點涼了,石澤新叫大家穿上衣服,別受涼了,也別躺了,地氣一涼,會傷了腰。

四個人坐在一起,找些話題,說著說著就犯迷糊了。就這樣坐了一夜。

第二天太陽一出來,又像昨天一樣熱了。

石澤新說,今天找到天黑,如沒有蹤跡,咱就返回塔爾拉。

按出發前定的計劃,第三天必須返回去,再重新定方案。

這天下午,他們終於走出滿目黑石子的戈壁灘,走近了塔克拉瑪幹大沙漠,看到了起伏不定的大沙包。沙子細得像小黃米似的,在太陽下閃著金黃色的光。沙漠比戈壁灘要耐看得多。

他們打算在沙漠邊沿走走,看能否發現點情況,如沒動靜,就要返回了。

他們在金黃色的沙子上奔跑著,跳動著,消解一天半來戈壁灘帶給他們的疲乏。當他們準備返回的時候,忽然發現了一堆人的糞便。

“排長,快來看,這裏有人的糞便。”戰士小林喊道。

幾個人跑過去一看,糞便還沒幹透,顯然有人來過這裏。周圍有一些雜亂的淺坑,辨不清是不是腳印。

阿不都說,這些坑就是腳印,沙子上留不下明顯的腳印。

難道是逃犯?

幾個人的神經一下子就繃緊了。

石澤新興奮了,終於有點線索了。他說,不管是不是逃犯,咱一定要找到拉糞便的人。

幾個人順著沙漠上明顯的淺坑,一路找過去。

天快黑的時候,石澤新他們終於在沙漠裏追上了逃犯梅傑。

逃犯已經趴在沙子上,走不動了。

他們高興極了,兩天來的勞累消逝得不見影了。總算沒白受苦,抓到了逃犯。

石澤新叫戰士小林給逃犯喝了點水。逃犯喝了水後,有了勁,還想逃。

阿不都說,你心真硬,你老婆這麼遠來看你,你都不願見她,你還是人嗎?

逃犯梅傑怒吼道:她不是我老婆!

帶上走!石澤新對兵們說。

逃犯用力掙脫,折騰了好長時間,才把他兩手扭到後麵銬上。推他走,他就往地上坐,死活不願走。石澤新恨不能踢他幾腳。

西天的火燒雲將半個天空和偌大的荒漠燒得著了火一樣,一片輝煌。

幾個人連推帶拉地帶著逃犯,沒走出多少路,天就黑了。黑下來的沙漠跟戈壁灘不一樣,沙子有亮光,天空上有星星,隻是不見月亮躲到哪裏去了。

石澤新和阿不都辨了半天方向,望著天上的北鬥星,確定方向不會錯,就商定連夜往回趕。

逃犯不配合,根本不叫走,簡直是一步步地挪。

這樣,人最容易疲倦,他們已兩天時間沒休息了,都很困乏。

十一

狼群是半夜時分出現的。

先是聽到一陣雜亂的奔跑聲從遠處傳來,幾個人被這種聲音擊得一激靈,相互探詢著分辨這聲音的出處和可能出現的情況。他們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時,奔跑聲已經衝到了他們身邊。十幾個黑乎乎的影子在他們麵前停住了。

“好像是黃羊。”阿不都叫了一聲。

石澤新在微弱的星光下,也看到了黑影子頭上的角。

他們鬆了一口氣。槍都抓出汗了。

就在他們鬆氣的當兒,突然響起一聲怪異的,他們從沒聽過的嗥叫聲。

是狼!阿不都驚叫了一聲。

黃羊把狼帶來了。

他們又將槍抓在手中。

這時,石澤新看到,在黃羊群的後麵,有幾雙發著綠光的黑影逼了過來。

黃羊向他們靠了過來,像是找到了倚靠似的。

黃羊靠近了他們,那些綠幽幽的光,也靠了過來。

石澤新下意識地舉起了槍,大喊了一聲“打”,他的槍已經響了。

槍聲清脆而尖利,劃破了寂靜的夜空。

其他三人的槍也一同響了。

綠幽幽的光滅了幾對,黃羊和活著的狼被槍聲驚得四散奔逃。

石澤新長噓了一口氣,像經曆了一次真正的戰鬥,終於勝利了似的。

阿不都卻說,趕快離開這裏!

一切都來不及了。

盡管逃犯受了剛才的驚嚇,已經好好走路了,但他們沒走出多遠,一大群狼便一聲聲嗥叫著,向他們奔了過來。

這次,狼群的奔跑不再雜亂無序,它們像訓練有素的兵們,步伐齊整。

我們開錯槍了!阿不都叫了一聲。

為什麼?

荒原上的狼都是成群的,我們打死了它們幾個,它們就會來一群。阿不都說,這回麻煩了。

幾個人都驚出了一頭汗。

奔跑聲“咚咚”響著,像擂鼓似的很有節奏地向他們逼來。不斷有狼的嗥叫聲撕裂著夜空。

一圈綠幽幽的光霎時問將他們圍在了中間。

不要慌,千萬別開槍!阿不都叫道。

石澤新也說,大家靠在一起,不要分散。

阿不都掏出火柴,劃了一根。微弱的火光隻亮了一陣,卻叫狼群停止了向前逼近的步伐。

要是有東西燒就好了。阿不都說著,蹲下在地上抓著。除了沙子,什麼也抓不到。

阿不都又劃了一根火柴。

要節約火柴。石澤新提醒道。

我知道。阿不都答應著,迅速脫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又劃著火柴,試圖點著衣服,竟點不著。衣服讓汗水洇濕了。

如果我點著衣服,阿不都說,咱們就衝出去,那時開槍打狼,嚇跑它們,咱們用勁跑吧。

幾個人都答著,明白。

可衣服就是點不著。

得衝出去,阿不都說,天一亮就不好辦了,狼會越聚越多,它們就不怕火了。

石澤新把自己的衣服也脫下了,試著點火,也燒不著。大家的衣服都汗濕了。

阿不都說,沒有火,咱們等於已失敗了一半。

總不能這樣等呀。

石澤新做了安排,他在前麵,阿不都管逃犯,兩名戰士一左一右護著阿不都和逃犯,大家一起衝出去。

吸了幾口氣,做好準備,突圍開始了。

石澤新的槍一響,人也衝了出去。

幾個人緊跟著,往前衝去。

這次狼群沒有被驚散,可能是太自信,它們實力雄厚。

他們打開一個缺口,狼群馬上就會合攏。四周全是綠幽幽的光在閃動。

左右兩名戰士的槍一響,石澤新馬上叫道:別亂開槍,節約子彈。

戰士的槍不響了,狼群從三麵夾攻過來。一團團黑乎乎的影子在綠光的牽引下,逼了過來。

偏偏在這時候出了亂子。逃犯梅傑摔倒了。他的手被銬在背後,一下子爬不起來。阿不都急忙去往起提逃犯。

狼群見有機可乘,“呼”地向阿不都和摔倒在地的逃犯撲來。

阿不都雙手正抓著逃犯,還沒來得及騰出手來,一團黑影已經撲到了他的身上。猛然撲來的衝擊力,差點將阿不都掀翻在地,他被衝得往後撤了一步。狼粘在他的身上,一股腥熱的臭氣撲了他一臉。他已看到一個黑洞似的大嘴向他脖子上伸來。

阿不都在後退的同時,已抽回手來,迅速抓住狼的下顎,用力向上推去。

狼撲了個空,卻用前爪上尖利的指甲,在阿不都的肚子上狠勁地劃了一下。阿不都覺得衣服被撕了一個大口子,肚子上火辣辣地燙,像一根燒紅的鐵條烙了一般。他忍住,使出渾身的勁,將身上的狼猛推離身體。

狼在脫離阿不都身體的時候,身子一擰,下半身跳了起來,兩條後腿向阿不都的臉上掃來。

阿不都一驚,頭向後仰去。

狼後腿一條落空,另一條卻實實在在地從阿不都的胸口劃了下去。尖利的指甲像一把剪刀,“嘩”的一下剪開了阿不都的迷彩服,同時也劃破了他的胸口。特別是剛被狼前爪劃破的肚子上,幾乎被撕去了兩塊肉。

阿不都感覺不到肚子上燙了,隻是“呼”的一下又溫溫地熱了,有什麼東西輕輕鬆鬆地流了出來。

那隻襲擊阿不都的狼在地上打了個滾,又返身向地上的逃犯撲去。

這時,後麵又撲過一隻狼來,一口咬住了阿不都的左腿,將他狠勁往後拖去。

阿不都的身體向前傾著,用手去抓背上的槍。抓上槍,也不敢開槍,怕傷了逃犯,就瞅準了,一槍托砸向那隻撲向逃犯的狼。狼被砸傷跑了。阿不都這才回身開槍打咬住自己的狼。

一扣槍機,打了個點射,狼“撲”地栽倒了,卻沒有鬆開嘴。

石澤新停止開路,回來幫阿不都。

突圍失敗。

阿不都的一條腿上被撕去了一大塊肉,血流不止。待石澤新硬扒開狼嘴,阿不都才倒吸了一口涼氣,感到鑽心地疼痛。

再組織突圍,已不可能。

阿不都腿傷不輕,已不能走路,何況還有一個逃犯。

他們在綠幽幽的光的包圍中,隻有守的份了。

不久天就亮了。

天亮後,他們一看,嚇了一大跳。

這是多麼大的一群狼呀!足有五六十隻,狼已不再包圍他們了,擠在一起望著他們,嘴裏都吊著血紅的舌頭,和他們對峙上了。

石澤新將阿不都扶坐在沙子上,一看他的傷口,已血肉模糊,血還在汩汩流淌著。石澤新叫兩個戰士端槍對著狼群,防著狼的突襲,自已脫掉上衣,將背心脫下,給阿不都包在傷口上。

血還是止不住,已染紅了一大片沙子。

狼也不進攻,隻在遠處蹲著,有個像驢一樣大的狼,瘸了腿,站在最前麵。它可能是撲向逃犯的那隻,被阿不都砸傷了。它一邊幽幽地盯著這麵,一邊將幼小些的狼用爪子往自己身邊攏著。

石澤新看著,心想這隻狼是個老謀深算的家夥,它想爭頭功,又怕挨槍子,抓幼狼掩護自己呢。

太陽紅得晃眼,天又熱得叫人受不了。狼的腥臭味不斷被熱浪衝來,叫人聞著直想嘔吐。

石澤新心裏又慌又亂,不知咋樣才能擺脫這種境況。阿不都傷得不輕,兩個戰士的背心也脫下來包在他腿上了,可血還是往外滲著。

石澤新最擔心的是阿不都的傷。照這樣止不住血,又沒有盡頭地和狼群對峙著,他能堅持多久?

這種場麵是多麼難熬呀。等到了中午,阿不都的臉色已變得蒼白。他疼得連嘴唇都咬破了。

還有些吃的東西,水不多了,幾個人的加在一起還不夠一壺。石澤新宣布,誰也不能亂吃亂喝,剩下的食物和水都留給阿不都。

阿不都卻拒絕吃喝。

我哪吃得下。阿不都說,排長,還是你們自己吃吧,有點勁,再和狼較量。

石澤新搖著頭,不說一句話。此時,他麵臨的是多麼嚴峻的場麵呀!他從來沒有想過,在他的一生中會遇上這麼艱難的困境。

剩下的子彈也不夠裝滿一個彈夾。石澤新將子彈收集在一起,自己掌握著,不允許再浪費一粒子彈了。前麵是亂打,浪費了子彈,是多麼大的失誤呀!

挨到下午,太陽西斜時,阿不都已經很虛弱了。他們曾攙扶著阿不都走了幾步,可狼群不遠不近地一直跟著,鳴一槍,狼群理也不理,它們已經跟他們耗上了,反正它們有的是時間。

這時,阿不都對石澤新說,排長,我求你個事,你得答應我。

石澤新說,啥事?

你得先答應我。

我答應你!我會盡我所能的。

石澤新和兩名戰士,還有犯人都望著阿不都。

阿不都輕聲說道:“排長,放下我,你們快突圍吧,天快黑了!”

石澤新一聽,眼淚“刷”地湧了出來。沒水喝倒有眼淚。

“你混蛋!”石澤新哽咽著,罵了阿不都一聲。

“天黑了,就……”

“住嘴,”石澤新說,“你再說這混賬話,以後,我就不幫你讀信、寫信了。”

石澤新這樣說時,心裏想著,到底有沒有以後呢?現在的境況,誰也說不準。

正是夕陽往下落的時候。石澤新望著血一樣的夕陽,和夕陽下海浪一樣的沙漠,突然間像回到了以前,竟想起了阿芒。

這時候想到阿芒,石澤新便有了萬般遺憾。

要是能活著,石澤新想,一定要給阿芒寫封信去,大膽點,怕啥呢?

天漸漸地又一次黑下來了。

這是一個危機四伏,充滿恐怖的夜晚。

石澤新他們用手中的那點子彈,一槍一槍地,驚退了狼群一次又一次的攻擊。他們像熬了一年時間一般,終於又熬過了一個很不平常的夜晚。

第二天太陽升起時,他們已經失去了生存的信心。

十二

指導員帶人找到石澤新他們時,是這天的午後時分。

指導員他們怒吼著,一陣亂槍,將狼群打散了。

那時候,奄奄一息的阿不都正對石澤新說,排長,住在馬廄裏的東北女人不容易,一個女人家,又懷有身孕,為了愛情,孤身一人從東北來到西北,真不容易啊……是我犯了紀律給她送的飯食和治拉肚子的沙棗,你給指導員、中隊長彙報一下,處分我吧。

石澤新含著淚說:“我早就知道了,其實,大家都知道……”

阿不都笑了。

阿不都沒能活著回到塔爾拉。他因流血過多,在返回的路上就閉上了眼睛。

焦慮不安的中隊長沒想到竟是這種結果;他撲上來想抱住阿不都的軀體,卻怎麼著也邁不動腿了。他兩手向前伸著,機械地在空中抓著。他的嘴大張著,一直想喊叫一句什麼,卻喊不出一個字來。

兩股淚水無聲地從中隊長的眼睛裏往外湧著。

兵們擁了過來。

有個持槍的兵衝了過來,“哢噠”一聲將子彈上了膛,將槍口指到了逃犯梅傑的腦門上。

指導員反應得快,一步躍了上去,抓住兵的槍頭,推向了天空。

“噠——噠——噠——”一串子彈像受驚的小鳥,飛向了天空。

槍聲刺得每個人的神經都繃緊了。

指導員將兵的槍奪了,上去一腳就踢翻了逃犯。

逃犯像一個破麻袋,栽倒在地上。

指導員頓了頓,上去又踢了逃犯一腳。頓了頓,又補了一腳。

逃犯沒吭一聲。

石澤新衝過去,也想踢逃犯,被指導員攔住了。

“你想執法犯法呀。”指導員冷著臉說。

這時,那個東北女人聞訊從馬廄裏衝了過來,第一次跑到了營區。她毫無顧忌地跳過營區挖好的圍牆地基。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身子很笨重,可她跑動時卻很靈敏。

東北女人跑到逃犯梅傑跟前,衝著他“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她大叫了一聲逃犯的名字,便大聲地哭了。

逃犯梅傑隻抬眼望了一眼東北女人,就別過臉去。直到管教科的人將他帶回監獄的大門,他也沒有再正眼看女人一眼,對女人的哭訴置之不理。

十三

中隊營區裏駭人地寂靜,平時的喧鬧,喊叫聲,消逝得無影無蹤。

一切記憶都成了幻覺,仿佛不真實的夢境一般,似有似無。石澤新感覺不到疲憊,他的頭隻是一個勁地抽動著疼痛。在悲傷和沉寂的壓迫下,他的神誌有點恍惚,無形中有一種灼燙的東西衝擊著他的心靈。他回想不起那個真實可怕的場景裏的細節了,像做了一場夢。

隻有這亙古不變的荒原,無窮無盡地、永無聲息地不斷在石澤新的眼前閃現。

晚上的飯沒有人動一下,炊事班幹脆就沒叫值班員吹開飯的哨子。

阿不都的屍體停放在中隊的文化活動室裏。阿不都死了,這是一個既成的事實,兵們卻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兵們心裏都清楚,事實是無法改變的,所以誰也不願多說一句關於這個事實的話題。剛開始接觸這個事實的慌亂和恐懼正讓悲傷淹沒了,兵們表現出來的悲痛是沒有聲息的沉默。

這比有聲息更叫人難以接受。

一時間,整個營區像沒人似的,就這樣慢慢地被黑夜吞沒了。

東北女人的慘叫聲是半夜時分發出的。叫聲從馬廄裏衝了出來,響亮地傳到了營區寂靜的夜空。

營區似乎抖動了一下,才有了聲音。像吹了緊急集合哨子似的,許多兵都衝到了馬廄跟前。幾十束手電光朝馬廄那裏照著,卻沒有一個人走過去。

東北女人的慘叫聲一陣緊似一陣。

中隊長和指導員打著手電筒,進到馬廄裏去看了,才知道那個東北女人要生孩子了。她在馬槽裏殺豬似的號叫著。

出來後,中隊長在黑暗裏用探詢的目光望著指導員。

指導員也在黑暗裏望著中隊長。

東北女人的慘叫聲刺得人耳膜子疼。

中隊長喊叫了幾個老兵的名字,沒有征求指導員的意見,就叫幾個老兵找來擔架,進了馬廄裏,把東北女人抬到擔架上。指導員在旁邊跑前跑後地一直打著手電筒。

老兵們將東北女人抬到場部衛生隊去後不久,就回來向中隊長指導員報告,衛生隊醫生講,東北女人早產,流血過多,需要輸血。

塔爾拉沒有血庫。

中隊長指導員一聽到“流血過多”四個字時,臉“刷”地就白了。

石澤新的心跳得沒有了規律。

他們都想到這四個字與阿不都的死有關。

中隊長毫不遲疑地出門集合兵們。指導員卻卷著莫合煙,由於手顫抖得厲害,煙末灑了一地。

隊伍集合好了,中隊長在黑暗中望著兵們,簡單地說明了一下情況。

兵們不語,都望著黑夜中的中隊長。

中隊長就說,不願輸血的,體質弱的,就別去了。願去的,就去衛生隊驗血型!

隊伍走了,沒有一個人走出隊列。

這時,指導員走出屋子,追上隊伍,在後麵說:“我是0型血!”

後來,東北女人早產的嬰兒天折了。她輸上血後,總算保住了性命。

十四

兵營裏又出現了那種可怕的寂靜。一種壓抑的沉悶籠罩著塔爾拉。

兩天後,烈士阿不都的父母親,還有阿不都的對象——阿依古麗,在政治處主任的陪同下,來到了塔爾拉。

兵們都站在院子裏,靜靜地望著阿不都的家人。

整個營區裏一片肅穆。

夏天的太陽掛在天空上烘烤著塔爾拉,兵們能聽到太陽的熱流,將腳下的土地烤出“嗞嗞”的聲響。

阿依古麗頭戴漂亮的小花帽,身穿雪白的絲裙,看上去懂事又文靜。

一進入營區,隻走了幾步,阿依古麗就像觸了電似的猛地停步了。她差點踩到籃球場上那些燦然開放的花朵一樣的粉筆字。

阿依古麗站在籃球場上,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望著整個籃球場上,寫得滿滿的“阿依古麗”幾個漢字,說不出一句話來。

阿依古麗慢慢地蹲了下去,伸出細長的手指,撫摸著籃球場上那些寫得歪歪扭扭的她的名字。

阿依古麗摸著那些字,手不住地抖動,像被火燙了似的。但她沒有收回手,顫抖著一直摸著,摸著……

一串清淚從阿依古麗美麗的大眼睛裏衝了出來,大顆大顆地滴在了籃球場上她的名字上,淚水洇濕了那些歪歪扭扭的字。

一直盯著阿依古麗的石澤新,這時候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奔湧的熱淚,淚水奪眶而出。

石澤新再也忍不住了,拔腿跑到了營房後麵的戈壁灘上,淚眼模糊地望著茫茫戈壁。

戈壁灘像沉睡不醒的怪物,躺在他麵前。

石澤新將脖子拉長,高昂起頭顱,張大喉嚨,使上渾身的勁,吼了起來:

“嗷——嗬——嗬——”

作者簡介:溫亞軍,1967年10月出生於陝西岐山縣,1985年入伍至今,曾在新疆服役16年,現為北京武警總部某文學雜誌主編。著有長篇小說《偽生活》、《西風烈》等六部,出版小說集《硬雪》、《馱水的日子》等八部,計三百多萬字。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獎,首屆柳青文學獎,《小說選刊》、《中國作家》、《十月》和《上海文學》等刊物獎,入選中國小說學會排行榜,部分作品被譯介成日、俄、波蘭文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作協簽約作家。

內容提要:作者從生活最本質處入手,努力挖掘人性最深處的精髓,通過排長石澤新到單位的一些經曆,寫出了基層士兵對人生持有的平常心態,在看似平淡的日常生活理念之中,再現了傳統意義下的人間溫情和真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