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亞軍
馬真是個好東西。無論有多麼遠的路,哪怕是沒有路的荒灘,馬都可以替你走,把你馱到你想去的地方。
馬使他成為真正的名騎手,成為那年賽馬會上的佼佼者,使他出盡了風頭,一個騎手的榮譽全落在他身上。馬隻得到幾句稱讚,但馬毫無怨言,還給他在炎熱的夏天,在沒有一棵樹的布魯克草原上,遮出一絲蔭涼,讓他躺在馬肚子下,免受烈日的直射。馬多好嗬,馬使他成為布魯克草原上的英雄,成為人們崇敬的騎手,他才娶上了草原I二像花一樣的女人。他應該感激馬才對,可他對馬越來越怨恨。
他對馬的怨恨,來自他的女人,那個如花一般的女人。
女人是個好女人,布魯克草原上的一朵花,其實更像天山冰峰上一朵盛開的紅雪蓮,高貴豔麗,令許多人望花莫及。他采到了這朵高貴的花,應該心曠神怡,悠然自得。但他沒有,他在得到這個女人的新婚之夜,像一個剛跨上馬背的少年,戰戰兢兢,不敢驅馬前行,似在一個夢境裏神遊。心裏沒有踏實感,最終沒有抖動韁繩,奔馳一番。女人一臉的莊重,美麗的雙目像憂傷的野兔,望著他,沒有驚慌,卻摧毀了他正在發展著的激情。
“我不是馬!”女人隻這麼一句,他就溜下了馬背,僅此而已。
他駕馭不了這個女人,她太高貴,她的氣質不像一匹狂暴的烈馬,她更像一頭羊,一頭綿羊,一頭不容侵犯的母綿羊,有一種內在的神性護佑的精靈在她的目光裏包含著,那種憂傷是馬沒有的。馬是高傲的,把距離都不放在眼裏,不可一世的樣子,隨時準備接受征程的挑戰,它一輩子都不躺下,連睡覺都站著,能誘發人的征服欲。
可羊不是這樣,羊聽憑人的擺布,叫到哪裏,就到哪裏,明白自己的使命,隻是人的食物,隨時等候人的宰割,但羊的氣質,不容忽視,它的目光像一把刀子,能刺透人的心,人怕羊的目光,尤其是那種任人宰殺時的順從。
人都嗬護著羊群,任羊群在前麵走著,自己騎著馬跟在羊群後麵,羊把人和馬帶到了草場,不是人把羊群趕到牧場。就這麼簡單。
他在女人麵前,像一個卑劣的牧人,完全喪失了騎手的風采,任女人用綿軟的雙手,撫摸著他的頭發、脖子,似撫摸馬的鬃毛一般,敗在了女人手裏。
他怨恨起馬來。馬把他推上了騎手的寶座,讓他一往直前,春風得意,娶了美麗的女人,卻不能征服女人,駕馭女人,他為此苦惱不堪。
他想找人去訴說自己的苦惱,但被他戰勝的老騎手已經死了,能夠戰勝他的新騎手還沒有出現,他徘徊在老騎手的家門前,望著老騎手留下的黑馬,拴在屋後拴馬樁上,猶豫著,不敢踏進老騎手的家。
老騎手是為他死的,死得很壯烈。在他成為名騎手的那次賽馬會上,他騎著他的棗紅馬,似一團火焰緊緊地燃燒在老騎手的黑馬身邊,快把老騎手和他的黑馬燒著了。那種較量,其實是馬與馬之間的爭鋒,它們的眼睛裏冒著火星,相互輕視著對方,他從兩馬齊驅並進的狂奔中,看到了馬這種動物的不可一世的傲氣,它沒有把騎手看成駕馭它的主人,卻像它在駕馭著人,輸贏都是由它決定的。確實是這樣,馬不願跑,你能把它怎樣?用鞭子抽,抽急了它會把你掀下馬背,讓你受疼痛之苦。
那次,他就是急紅了眼,狠勁抽打自己的馬,他的棗紅馬也急紅了眼,不要命地往前躥,失了前蹄,把他掀下了馬背,他的右腿卡在了馬蹬裏,被馬拖在地上,它也沒有放棄爭第一的勢頭,繼續狂奔。
是老騎手救了他。老騎手為了救他,側身俯衝去抓地上的他時,從馬背上掉了下來,被後麵的馬群亂蹄踩死了。他卻在老騎手的幫助下,回到了馬背,成了賽馬第一名。
老騎手用生命鑄造了他這個英雄,他為老騎手的慘死一直內疚著,曾跪在老騎手的屍體前,泣不成聲。他在心裏發誓,他一定要照顧老騎手的家,在生活上幫助他們。老騎手的女人還很年輕,她也是當年布魯克草原上的一朵花,她為老騎手生下一個兒子後,依然豐韻猶存,並且更有看頭,惹得那些有女人的男人常來打她的主意,但她一個都沒有看得上,她帶著三歲的兒子,放牧著一群牛羊,IEI子過得一點也不艱難,隻是失去男人後,她沒有了以前的歡樂,不願和別人來往,形影孤單,草原上再沒聽到她悠美的歌聲。
他在老騎手死後不久,來過一次老騎手的家,他向這個女人傾訴了心中的悲痛和對老騎手的感激之情,他在透露出他願承擔老騎手的家庭負擔,照顧他們母子的生活時,這個女人冷冷地笑著,對他說這不能夠,她可以對付生活中的任意一件事,她不是一個弱女人。
他向她述說自己的心情,她聽著聽著就大笑起來,沒有一點淒苦的成分,卻對他的一副悲傷和不安深表嘲諷。
“你能幫我幹什麼?”她笑過後說道。
“我可以幹老騎手生前所做的一切活計。這樣,我心裏才能安寧一點。”他說。
“你不能!”她說,“他作為我的男人,他能和我做的夫妻,你就做不了!”
他被她的話擊得站立不穩,他像一個賽場失敗的騎手,羞愧地牽著自己的馬悄悄地走了。
這回,他來到老騎手的家門口,他沒有推開那扇虛掩的木門,他的目光全落在老騎手的黑馬身上。
這是一匹好馬,全身上下黑得透亮,像潑了一層油,在陽光下閃著光,吸引著他的目光,也吸引住了他的心。好馬總能攥住騎手的心。他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用手去摸黑馬的背。馬騰跳了起來,拒絕了他的愛撫。他的心也跳了一下,他發現眼前的馬已經有點發胖了,後臀滾圓,四條腿也粗了,跳起的姿勢不再威猛,但雄風猶在,烈性沒減。
他喜歡暴烈的馬,見到一匹烈馬,他總有種征服欲望在燃燒。當年,他就是見那匹棗紅馬剛烈,他才買了它,把它馴成一匹優秀的賽馬,與老騎手抗衡的。黑馬的秉性,讓他忘記了一切煩惱,他身上的血在奔湧,心在燃燒,他不能自控地解開了黑馬的韁繩,躍身跳上了黑馬的光背。
好騎手是不需要馬鞍的。他是一名好騎手,隻要在馬背上,他的雙腿就能把自己緊緊地固定在馬背上。
但黑馬狂跳著左突右奔,還是把他掀下了馬背。他沒有被掀翻在地,穩穩地站住了。黑馬掙脫著,想脫開他手上的韁繩,他用手一帶,順勢又躍上了馬背。黑馬大怒,往前猛跑了幾步,一個急停步,兩隻前蹄插進了草地之中,兩隻後蹄一揚,後臀提起,直立起來。他抓緊了馬鬃,攬住了黑馬光滑的脖子,兩腿用勁,把馬肚子夾出兩道凹坑,馬在空中定了一一下,隨即落到地上,騰挪跳躍,發出一聲聲尖利的嘶嗚。這是馬無奈的妥協時發出的叫聲,但黑馬不同於一般的馬,它的掙紮還在繼續,突然問掉頭又奔跑起來,在開都河邊一下停足,故伎重演,還想掀掉身上的人。
他已經料到黑馬的這一招,提前抱住了馬脖子,沒有被掀到地上。他伏在馬背上,整個人貼在馬的身體上,像一個吸附物,使黑馬最終服輸了,它打著響鼻,吐出一連串的白氣,四隻蹄子不斷倒換著,踢踏得草葉亂濺,一個勁地嘶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