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盲回到家之後,紅雲竟然給阿盲端來了一大碗餃子,她對阿盲說,你爹是我克死的,今後,就叫我來給你做飯,彌補彌補我遭下的罪吧!
阿盲望著冒熱氣的水餃,聞到一股誘人的香氣,他咽了一口唾液,連同寡婦紅雲的話一起咽進了肚子,他說不清是啥滋味。
紅雲呆呆地站著,直到碗裏的餃子沒了一絲熱氣,她才步履艱難地走了。走時。她沒有端走餃子。阿盲卻沒吃,經過流浪生活的阿盲,可以抵擋住一些誘惑了,特別是美味食物的誘惑。
十六歲的阿盲,已經不是五年前十一歲的阿盲了,這時候的阿盲覺得自己長大了,應該懂點事了。
寡婦紅雲又給阿盲送去了幾次飯,阿盲都拒絕了,後來,她就不送了。
清明節這天,天上有幾片灰色的雲飄浮著,不時遮住了太陽,終是沒有遮出個陰天來,黃黃的陽光從雲縫隙漏下來,灰一塊亮一塊的,倒像牧場上開著一片片明暗交錯的花。
阿盲想辦法準備了些冥錢,便去給父親掃墓。自回來後,阿盲一直沒有去過父親的墓地,這會兒他心裏慌慌的,腳下輕飄飄的,幾次差點摔了跤。
找到父親的墳地,阿盲發現父親的墳前剛剛有人前來祭掃,殘留的灰燼是溫熱的。墳堆也已經被人用鐵鍬鏟得高高的,大大的了。
阿盲一臉疑惑地望著父親的墳堆,以為走錯了地方,正呆站著,有人掃完墓往回走時,看到了阿盲,就說,你還知道來給你爹燒把紙錢?人家寡婦紅雲一大早就來給你爹掃墓了,你當兒子的還不如個外人,倒是寡婦每年給你爹上墳,掃墓。
阿盲滿臉羞愧地跪了下來,等那個人走後,才撲到父親的墳堆上,放開哭了一場。
哭過,阿盲身不由己地來到了井邊,他看到,寡婦紅雲已將那棵沙棗樹砍倒在地,擻了一地的沙棗花,太陽下,井邊像落了一層金黃色的雪花。寡婦紅雲就坐在這些雪花中間,手握一把小刀,一下一下地削著樹杆,她的勁太小,刀子也太鈍,她削得很吃力,白色的木屑一片一片。慢慢地從樹杆上脫離,飛到她的頭上、身上阿盲往寡婦的臉上掃了一眼,這一看,使阿盲大吃一驚,寡婦紅雲一夜之間競蒼老了許多,臉上的紅光不見一絲了,全讓堆起的皺褶給擠在溝壕裏了,一臉的蒼涼。最讓阿盲難以相信的,是她的頭發,她的頭發全白了。開始還以為是落了木屑,仔細一看,在幾片木屑的下麵,一絲絲銀發晃動著慘自的光亮。
這個季節,也就是阿盲回到塔爾拉的這個春季裏,給阿盲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女人佝僂著背,坐在井邊,一刀一刀地專注削樹杆的姿勢,她一夜之間白了的頭發,還有那握刀的瘦手,正一下又一下地在阿盲的心裏抖動著……
阿盲在這個春天裏的一天中午,他趁沒人注意的時候,抓著寡婦紅雲修好的轆轤上的繩子,一直下到了井裏。阿盲想淘一下井裏的淤泥,他想幹一件父親沒有幹完,就一直廢棄了的活。他想著這樣,就能和父親接近點,能夠償還一點當年任性出走欠下父親的這份情。他知道,這樣做,挽回不了什麼,但他還是想這樣做。
寡婦紅雲親手將斷了的轆轤修好了,阿盲沒有幫寡婦一把忙,他隻想著,用這根新的木軸轉動若,把自己送下井去,幹一下父親沒幹完的活。
井壁很濕,阿盲不時蹭在井壁上,陰冷的濕氣使他產生一種恐懼,越往下越黑暗,陰氣越重。阿盲的脈搏加快,呼吸急促。有幾次,他都有一點要動搖了,想拉動繩子,爬上去,但他都沒那樣做。他想當年父親沒有爬上去,是因為轆轤木軸斷了,才出的意外,不然,父親會將井裏的淤泥淘幹淨的。現在的阿盲認為、父親做的都是對的,不然,父親就不會去做。
阿盲就這樣下到了井底。井雖說不深,其實也夠深的了。阿盲終於觸到水麵時,他的心猛地抽緊了,他的雙足在接觸到水麵那一刻,他感到水很硬。碰到他的雙腳、雙腿,競使他全身都麻麻地疼了一下。
就在這一刻,阿盲的心開始顫抖了,他看不到光亮,他像一個熟睡的人被驚醒了似的一下辨不清自己所在的方向,他用手去摸,四周全是軟軟的水,在慌亂中,他想喊叫一聲,卻喝了一大口水,他嚐到了那水的苦澀,一下子,阿盲有點懷疑自己的知覺了,他真弄不清自己到底在幹什麼。如果是在井裏,這水不會這麼苦澀,如果是在地麵,就不會這麼黑。
阿盲感覺自己的靈魂都出殼了,腦子裏一片混亂,他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地麵,又是如何回到家的。
阿盲躺在家裏的一天一夜間,恍惚間總覺自己還在井裏,甚至還見到了父親,父親不是那麼年輕,他為了兒子,苦苦地熬著日子,父親的目光裏全是阿盲的影子,裝得滿滿的。後來,阿盲發現自己的影子裏,還有另外一個人,和他一起裝在父親的眼睛裏。阿盲奇怪地問另一個影子是誰?父親說是母親。阿盲沒見過母親,就問母親是誰,是幹啥的?父親說母親就是母親、母親就是家。
阿盲這時就醒了,他愣怔了一陣,才分清夢境和現實來,他看到現實後,首先看到炕頭上,放著一大碗餃子,還冒著熱氣。
阿盲頭重腳輕地下了地,望著那碗餃子,淚熱熱地往外湧,最終哭出聲來。
阿盲來到村子西頭,進了寡婦紅雲的家。他走進去對愣坐在家的白頭發寡婦紅雲說,我該叫你媽的,我現在就叫你媽!
紅雲大驚,跳了起來,她大張著嘴,卻叫不出聲來。
阿盲淚流滿麵地叫道:“媽!”
寡婦紅雲嘴張得更大,卻應不出聲來,隻有兩行淚無聲地湧了出來,在臉上迅速地往下爬著。
寡婦紅雲再說不出一個字了。她成了塔爾拉的第九個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