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阿盲的兩個春天(2 / 3)

這是塔爾拉唯一的一眼水井,本來可以供塔爾拉人的飲用水,可因為阿盲的父親作為第二個死在井裏的男人,沒人敢吃這水了。原來,塔爾拉的人一直飲用蓄在澇壩裏的水,這種水堿性大,可能還含有別的成分,塔爾拉的啞巴特別多,一個四十多戶的小村子,啞巴就有六個。

為了不使啞巴數再增多,塔爾拉人憋足了勁,下死力氣,硬在水位比較深的原野上打出了這眼井。為此,這眼井叫村西頭的紅雲成丁寡婦,後來,又使阿盲永遠失去了唯一的親人。

阿盲五年後回到塔爾拉時,他已經十六歲了,這個花季一樣的少年在這年春天回到塔爾拉時,完全與花季無緣,倒是一個十足的要飯花子。

塔爾拉的春天依然美麗,該綠的綠著,該藍的,該黃的,該紫的。都在燦爛的陽光下,散發著鮮豔的光芒,晃著十六歲阿盲的眼睛。阿盲在沙棗花的一片芬芳裏,膽顫心驚地回到了塔爾拉。

阿盲沒有多少變化,除了瘦,個子長高了不少,塔爾拉的人還是一眼就可以認出他。人們一見,就埋怨開了。

“不知深淺的兔崽子。走得倒輕鬆,害了你爹了!”

“你爹哪點對不住你了,養活你十一年,不再娶女人,剛把你養成人了,動了點過日子的心思,你就翻天了。”

“這下你輕鬆了,你爹一生沒動過你一指頭,這次回來,你也不用擔心他打你了。”

阿盲在眾人的埋怨聲中,終於“哇”地一聲哭了。他本來是有一肚子委屈要回來傾訴的,五年的流浪生活,使他受盡了屈辱和寒冷,饑餓更不用說了。外麵的世界令阿盲很無奈,他實在混不下去了,就冒著回來挨父親打罵的恐懼,回到了塔爾拉。

阿盲卻不可能挨父親的打了。

阿盲算是領略了外麵的世界,更領略了離開家的萬般無奈,在外的五年裏,日日夜夜他都把回到塔爾拉的情景咀嚼著,但他沒勇氣回來。這次能回來,他是下了狠心才鬥膽踏上返鄉路的。

一回來,阿盲就背負上了父親的亡靈,在村人的埋怨聲中跌跌撞撞地進到自家荒涼的家裏。

阿盲在走進家門的那一刻,渾身冷得打了個冷顫,這時候的太陽在春天的暖風裏,紅彤彤地掛在天上,照射在阿盲家院子裏、屋子上,一片溫熱的光輝。

阿盲硬是在這個溫暖的春天裏,感受到了家徒四壁的寒冷。

十六歲的阿盲,在哭泣聲中,已經能夠認識到這個家的破敗,是自己的任性出走造成的。可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阿盲連去父親的墳地的勇氣都沒有了。

阿盲更怕見到埋在土裏的父親。

阿盲卻去了唯一的那眼井跟前。

井在村子邊上的田地裏,那裏水脈旺,打出井來,果然水很旺。

阿盲走到井邊,看到那個斷了的轆轤木軸還戳在井台上,像一截折斷的手臂,血流盡後,肉腐爛了,骨頭朽了……

阿盲望著井台上的轆轤木軸,心虛虛地跳動著。頭腦木木的,競出了一身的汗。

自從阿盲的父親摔死在這眼井裏後,塔爾拉的人認命了,又吃起了澇壩水,不敢吃井水了。澇壩裏蓄的水是從很遙遠的塔裏本河引來的雪山水,流經的距離實在太遠,都是從荒灘上流過來的,土質不一,水就有了各種味道和成分。這幾年,塔爾拉又添了兩個啞巴。

一直堅持吃這井水的,隻有村西頭的寡婦紅雲了。

寡婦紅雲曾說,她一定要吃這井水,因為她不吃這水,對不起死去的兩個男人。她用一根繩子吊著個桶,放下井裏去打水,很費勁,卻沒有修好斷了木軸的轆轤,就讓它那樣斷著。別人看她打水吃力,想幫她修,她拒絕了,她說還不到時候。她沒說啥時候才能修這個轆轤。

阿盲走近井台,不敢彎磋去看深井,他的頭暈,他看到井邊上長著一棵沙棗樹,沙棗花正噴吐著醉人的香氣。他奇怪井邊上長了棵沙棗樹,並且是棵筆直的沙棗樹,難得見上這筆直的沙棗樹。他用汗濕的手拍了拍沙棗樹,樹在春天的陽光裏,發出木質的沉悶聲,隨著響聲,樹上的沙棗花被震落了不少,落在阿盲頭上,竟敲得他頭疼。

阿盲很茫然地咧咧嘴。

這時,寡婦紅雲來井邊打水,望見阿盲拍樹了,遠遠地就喊了,是誰,是誰在拍我的樹呀?

阿盲竟嚇了一跳,回頭一看,見是寡婦紅雲。他看到紅雲兩鬢竟有了雪似的白發,在春陽下閃著光,刺得他兩眼晃了晃。

寡婦紅雲走了過來說:這棵樹你不要亂動,這是我栽的,要用它做轆轤木軸的。

沙棗木硬,有韌勁,不易折斷。

阿盲避著寡婦紅雲的目光說,我又沒動樹。

“我看見你動了,看沙棗花都震落了一地,你頭上還有呢。”

阿盲從頭上抓下一朵沙棗花,花在太陽光下,金燦燦的,他就將那朵雪花似的沙棗花扔進了井裏,隨即,竟聽到了一聲花朵落水的響聲,驚得阿盲往後退了一步。

寡婦紅雲看著失態的阿盲,愣了愣,問道:“你是……”

阿盲滿眼是淚,沒有吭氣。

紅雲目光呆呆地,望著阿盲,半晌,才說了句:你終於知道回來了。

說完,寡婦紅雲驚天動地大哭起來,哭聲傳出很遠,也傳入深井,能聽到“嗡嗡”的回聲。

哭過,寡婦紅雲抹了把眼睛,彎腰在井裏打水。她一下一下地往井裏放繩子,樣子很吃力。阿盲在旁邊看了,心想,往下放桶時還這麼費勁,往上吊時,咋辦呢?

寡婦紅雲在阿盲的目光裏,躬著背,兩臂張開,一伸一縮地將一桶水提了上來,競沒費多少勁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