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阿盲的兩個春天(1 / 3)

阿盲是在五年前的春天離家出走的。

那年的春天像往年一樣遲遲降落到塔爾拉的時候,其實在遠離塔爾拉的一些地方已經是春末夏初了。塔爾拉的春天來得晚,卻來勢很猛。讓所有的春天該有的氣息一下子就有了,剛脫離漫漫冬季的塔爾拉人往往一下子接受不了春天的現實,原野上以及塔爾拉的角角落落一夜之間就一片濃綠了。那些藍的、黃的、紫的花兒在牧場上粲然開放了。塔爾拉的春天依然舒放著它的美麗,晚到的春天更能顯示出塔爾拉嫵媚的動人之處。

溫暖的陽光灑下來,塔爾拉四周圍長滿了沙棗樹,金黃色的沙棗花一開,塔爾拉簡直像個成熟的少婦,散發著濃鬱的香氣,燦燦地在原野上開放著,能使塔爾拉的人祖祖輩輩為這個季節激動著,一年又一年地守候著日子,一年又一年地生息著。

這時候的阿盲,應該像其他孩童一樣,趕著羊群,日出而出,日落而歸地去牧場上的花叢裏放羊,在這個動人的季節裏,開始原野人家的光景。

可阿盲競動了離家出走的念頭。阿盲的離家出走,緣自於村西頭那個剛死了男人不久的寡婦紅雲。當阿卣得知他父親要娶寡婦紅雲,填補阿盲一直沒有母親的空白時,阿盲動了不少心思。原來阿盲每天一大早就趕上羊群去牧場,為了叫羊吃飽,他中午就吃不上飯,有時帶上些餅子,有時什麼也沒有,沒有母親的阿盲就缺少了一份關照,到夕陽西下時,他趕著羊群回來,像個餓死鬼似的,搖晃在血樣的黃昏裏。每當這時,他的心裏特別難受,主要是來自於饑餓,沒有過多別的想法,他的母親牛他時,流血流死了,在阿盲的記憶裏,就沒有母親這個詞彙。他也就沒有懷念母親的痛楚。

一下子,叫阿盲接受一個母親,在十一歲少年的心靈裏,是比較困難的。阿盲的這點人生經曆中,他根本感知不到母親是怎樣的一個親人,他已認定,他隻有父親一一個親人。

阿盲是在同親人父親對話之後,產生了出走的想法的。

阿盲在那年春天來臨不久的一個傍晚,他將羊群趕回來後,顧不上饑餓的肚子,就開口問了父親。

“聽說,你要娶村西頭的寡婦進門?”阿盲是這樣問父親的。

當時父親愣了一愣,望著阿盲的目光有些虛,卻實打實地回答了阿盲:“我是給你找個媽,看你沒有母親,可憐的我娃!”

“你是為了給你找老婆吧。”

“看這娃把話說的。”父親艱難地笑了笑,“我是看著你慢慢長大的,沒有個媽疼你。”

“我沒有媽疼,有你呀?”

“這不一樣!”

“一樣,”阿盲堅定地說,“沒有媽,我不是也長大了嗎?”

“話是這麼說,有個媽,你也就不再挨餓了,或許你還可以去上學,認兩個字。”

“我不要媽!”阿盲說,“我也不上學,不認那兩個字。”

阿盲發現父親愣站著,全身在抖動,阿盲心裏也抖動了一下,隨之被一天的饑餓衝擊著,抓了些吃食,不管冷熱吃了下去,隨即鑽到自己的小房子裏,想著自己反正把該說的說了,就一頭歪倒在床上,睡著了。

阿盲的生活規律再簡單不過了,除過放羊,睡覺,他不想別的,他知道想多了也沒有用,在遠離塵世的塔爾,阿盲想不了別的。

阿盲是在父親一次主動告訴他,一定要寡婦紅雲給他當母親後,動了離家出走念頭的。

阿盲的父親對他說,這個事由不了你小孩家的,小孩家什麼也不懂。

阿盲就望著父親,半天竟沒有開口,他當時隻在心裏想,這個家是父親的,沒自己的份,父親要怎樣就怎樣,他管不了父親。

阿盲就在那個春天的一天裏,照常趕著自家的羊群,到牧場後,他躺在鮮花盛開的草地上,沐浴在暖融融的陽光裏,望著天上凝住不動的棉花雲,流了一陣說不清的眼淚。然後,他第一次將沒吃飽肚子的羊群趕了回來,他將羊圈好,沒進屋門,競不顧餓著肚子,獨自離開了塔爾拉。

阿盲沒有一絲猶豫,他走得很輕鬆。塔爾拉對阿盲來說,沒有什麼可留戀的,長到十一歲,他對此地還像他對母親這個稱謂一樣陌生。從他懂事後,能見到陽光的日子裏,他基本上是在遠離塔爾拉的牧場裏,和羊群一起度過的。他隻在晚上的塔爾拉,睡在小屋裏,連個夢都很少做。阿盲除過把他養活大的父親,就剩那群牽製著他使他沒法上學讀書的羊,他沒有啥舍不得的?

阿盲的離家出走,竟造成了他的父親一生中沒有動手打過兒子一指頭的憾事。在阿盲的記憶裏,他父親罵他、喝斥他,卻從沒有動過手打過他,哪怕輕輕地戳他一指頭。在阿盲動了心思再往下該是父親動手打他了,他離家出走了,就給他的父親留下了一世沒有動手打過兒子的好名聲。這在阿盲離家出走五年之後,他猶猶豫豫地返回到塔爾拉後,成為了永遠不可更改的事實。

阿盲的父親在阿盲出走的那天晚上,去原野上瘋子似的去找阿盲時,從崖上跌了下去,摔斷了一條腿,他爬回塔爾拉後,痛悔自己堅持娶寡婦紅雲為妻的主張,氣走了兒子,他哭了三天三夜之後,開始了漫無目的托人找尋兒子的曆程,再不提娶寡婦紅雲的事。終於,在阿盲離開塔爾拉的第二年夏天,他下到井裏淘井裏的淤泥,剛下到一半多時,轆轤上的木軸突然斷了,他墜入了黑暗的井底,陷入淤泥裏,死了。

塔爾拉的人說,阿盲的父親如果腿好,就不會死在井裏的。他是死在腿腳不靈便,硬憋死了。當時也怪,人們不叫他下井,他硬要下,就把命搭上了。

也有人說,是村西頭寡婦紅雲的命硬,克死了阿盲的父親。因為寡婦紅雲的男人,就死在打這眼井時,塌方砸癱了,後來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