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的丈夫死於一個夏日的午後。
那個悶熱的午後使米拉過早地成了一個寡婦。失去丈夫的米拉因悲傷過度,於一個燥熱難耐的夏夜,產下腹中僅僅生存了八個月的胎兒。胎兒貪戀生父的英魂,悄無聲息地隨父親去了另一個世界。
在米拉丈夫遇害的那片泥石流前麵,一個新鮮的空墳旁邊,又添了一個更加新鮮的小墳包。
米拉的靈魂埋在了後山那兩個墳堆裏麵。她蒼白的臉上印滿了從盛夏深處突然襲來的寒氣。
塔爾拉的人們從米拉的臉上,看到了一個寒氣逼人的隆冬,已悄悄地進入了塔爾拉。
塔爾拉人為此恐懼不安。
米拉的丈夫死於一個異想天開的設想,他在肥沃的牧場之上,冬天時率先燒毀了一大片幹枯的荒草,開墾出一片土地,他要種植莊稼,改變塔爾拉世襲的放牧生計,做一個固定在土地上的農人。
塔爾拉位於一塊高原之上,四麵是一座座屏障似的山脈,在這片避風的牧場上,裏麵的草長得茂密肥碩,土壤裏的肥水永遠滋養著這裏生長的萬物。
米拉的丈夫完全是一個牧人的打扮,穿著笨重的靴子,厚厚的綿羊皮褡褳四季不離身,能遮住夏日的豔陽和冬日的寒風。他趕著一群犛牛和幾隻綿羊,身後跟著一條和綿羊傲大的黑狗,他寬闊的肩膀和堅實的步子看上去魁梧雄壯,像一個力大無窮的鬥士高高地屹立在他所放牧的畜牲上方。那些大的或小的畜牲,看上去溫存弱小,堅實的腿已經適應崎嶇不平的山路,眼睛卻怯生生地回頭望著威武雄壯的主人,還有他身邊的那條牧犬。
遠處,山峰高聳著岩石的頭顱,群山像退去的潮水一樣蜷縮下沉。清晨的紅日漸漸升起,在群峰中探出火樣的臉龐,揭開群山的霧紗,將清晰的山影投到牧場,綠油油的牧草之上,黑色的犛牛和雲一樣的羊群,將塔爾拉的早晨,點綴得無比鮮亮。
但這一切,隻能是塔爾拉的夏天。
冬天的高原,卻是另外一種景象,雪將塔爾拉覆蓋得嚴嚴實實,牛和羊被關進一個個山洞似的地窩子裏,沒滋沒味地嚼著一根根幹枯的草根。所有的牧人全窩在山石砌的石屋裏,圍著牛糞火爐,用散酒就著風幹的牛肉,無奈地度著長達八個月的漫長冬日。
單調、枯竭的食物使塔爾拉人對冬天懷著深深的仇恨。
更可怕的,是地窩子裏的那些牛羊,不斷發出微弱的慘叫聲,這聲音發自當年剛出生的羊羔,它從群羊組成的牆體縫隙中擠出生命終結的喊聲,忍受不住嚴冬的折磨,紛紛斃命。
塔爾拉人整個冬天的食物因此得不到保障。斃命的羊羔因沒有放血,肉被血汙染而不能食,隻剝下一張張弱小的羊皮,釘在每家的房牆上,在寒風中抖動。
米拉的丈夫在開春後,上山賣了一次羊皮回來,就聲稱要開墾牧場,種植青稞和玉米,來維持漫長冬日的生計。
塔爾拉人對新生事物充滿好奇,又是改變塔爾拉生存現狀的創造性舉動,米拉的丈夫得到了大家的稱讚。
尤其是老族長,激動得胡須都在發抖,他對米拉的丈夫說:“年輕人,你把地開成了,種出青稞和玉米,我們就不用到山下用牛羊換了,我們有了自己的吃食,就再也不一悄寒冷的冬天丁,到那時,你就是塔爾拉的英雄!”
“英雄!英雄!”
在眾人的歡呼聲中,隻有一個叫麥克的青年冷靜地反駁這個創舉。
麥克認為:草場不能隨便開墾,因為塔爾拉地處山穀,全是緩坡,如果挖了草地,毀了草根,土質鬆軟,待到夏天冰山的積雪一化,水土流失,山體一旦滑坡,塔爾拉會被泥石流淹沒的。
“危言聳聽,一派胡言,塔爾拉不能再這樣苦熬冬日了。”
人們紛紛譴責起麥克。
“麥克,你的行為常常叫我們難以理解,你自恃到山下讀了兩年書,回來就要辦學教書,卻收不到一個學生,我們都很同情你,想著應該支持你,因為你是為塔爾拉後代考慮。可是你卻如此不開化,反對開地種糧食,到底是什麼用心?”族長非常認真地說道。
“族長,不是我麥克愚頑不化,而是塔爾拉不宜耕種,隻能放牧,這是自然規律。”
“你是要我們世代貧窮,飽嚐冬日沒有食物的煎熬?”
“要改變這個,隻有從山下引進優良牛羊,換掉現在的劣種。”
“你還嫌我們死的牛羊不夠嗎?你的這種說法,隻會叫我們冬天喝西北風。”
眾人哈哈大笑,根本不把麥克的話當一回事,大家都盯著米拉的丈夫,看他怎樣放火燒掉牧草,挖掉草根,開出一片片肥沃的田地。
米拉和丈夫讓大家與他們一起幹,能多開些地就能多種出青稞和玉米。
“我們不急,想等你種出青稞和玉米,我們才跟著幹。”有人這樣說。
米拉的丈夫就獨自忙活在後山的那片出地裏。
夏天的時候,米拉的丈夫種的青稞和玉米,綠油油地生長了一大片,比牧草新鮮,耐看。
可是氣溫最高的時候,這些根須沒有牧草紮得深的莊稼地出現了滑坡,泥石流將蹲在地裏做著美夢的米拉丈夫淹沒了,最後連屍體都沒找到。
米拉在這個夏天的遭遇,使她換了一個人似的,她從沉重的悲傷中走出,站在塔爾拉厚實的土地上,她有種恍如隔世感。她在天與地之間徘徊,卻不知自己今後的世界從何開始,也不知自己的歸宿將在何處。遠處出現在天際的太陽,一年都在變幻中給人間播撒痛苦或者溫暖,一切都有始有終,卻沒根沒據。
她在天空下有限的空氣中感到窒息。她的心髒在陽光下像肥皂泡那樣慢慢地爆烈,黏糊糊的陽光粘住她的眼皮,纏住她的四肢。大地、天空和空氣似乎要把她活活吞噬,幾乎讓她失去了再活下去的勇氣。
圈裏的牛羊發出饑餓的叫聲,這些混雜在一起的叫聲把她喚到柵欄前,她呼吸到牛羊們身上充滿灰塵昧的腥氣,她看到牛羊睫毛下麵的眼睛都一心一意地望著她,那種乞求的眼神使她的腸胃攣縮為饑餓過度的腹絞痛。她這才意識到她活在世上還有另一種責任,就是放牧這一群牛羊,更重要的是來完成丈夫沒有完成的事情。
她的想法得到全塔爾拉人的支持,人們紛紛表示,都要參與改變塔爾拉今後生計的創舉中來,解除塔爾拉冬天沉重的困境。
米拉感動地流下了淚水。
“不過,”族長對她說,“我們的行為有點盲目,觸怒了山神,才遭此大劫,下一步,必須祭奠山神之後,才能保證不再出意外。”
米拉點著頭,淚水四處亂濺地說道:“我懂,山神是我的丈夫觸犯的,就讓我出一頭犛牛,作為祭品,替我丈夫和我們的孩子恕罪吧。”
族長同意了米拉的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