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孩從沒喝過酒,見父親給,也沒推辭,接過酒瓶喝了一大口,嗆得咳了幾聲。第一次嚐到酒的辛辣,也感覺到肚子裏清涼的河水和辛辣的酒攪和在一起,有了熱熱的舒暢,就笑出了聲,也為在石頭城新奇的見聞而高興。
回到家時,天快亮了。家裏的酥油燈還亮著,母親抱著熟睡的孩子坐在屋裏一直等著黑孩父子歸來。父親一路上把一瓶酒喝完了,到家時已經有點醉了,搖搖晃晃地進屋倒頭便睡。
母親想問一下到石頭城去的事,隻好問黑孩。黑孩對母親問的上學一事回答不上來,隻對母親說,他在石頭城見到“電視”了,講了動畫片裏狗、鳥和牛會說話的事。母親沒有去過石頭城,更不知道電視是何物,她也沒心思知道這些,她想知道兒子上學的事又沒法知道,就叫黑孩快去睡。黑孩沒有一點睡意,找借口去喂棗紅馬,就去了畜牧圈,他心裏一直想著動畫片裏動物說話的事,他已經等不及了,就想知道他家的狗和羊,還有犛牛會不會說話。
黑孩先叫醒了自家的黃狗,拍著狗的腦袋,一聲一聲地問它,叫狗說話。黃狗睡眼惺忪地望著黑孩說不出一句話來,問得急了,隻嗚嗚地低聲叫著,連“汪汪”聲都懶得叫,氣得黑孩罵它笨,連話都不會說。黑孩又去犛牛圈裏,把犛牛一個個弄醒,犛牛們見是自家小主人,都懶得站起來,趴在地上不解地望著黑孩,黑孩問遍了所有犛牛,也沒有聽到犛牛們說出一個字來。他拍犛牛把手都拍疼了,一個勁地罵犛牛們笨,犛牛們還是一聲不吭,倒是那些羊們,被黑孩拍犛牛腦袋的聲音驚醒,在圈裏慌慌地走動,擠在一起,此起彼伏地“咩咩”叫開了。羊的叫聲引來了母親,母親到羊圈裏看到黑孩胡鬧,叫黑孩去睡覺,黑孩很不情願,他覺得羊都叫了,可能還有希望可母親硬抱著他回屋了。
後來,黑孩才知道,要到石頭城裏上學,需要好多“普盧”(錢),這些都是石頭城學校門口那個老人告訴父親的,所以父親那天一直很沉悶。黑孩當時沒注意聽那個老人說的話,他一直不知道上學也要普盧。
父親提出讓黑孩上學,是六月份的事。高原上的六月還在圈裏窩冬,都沒辦法出去放羊。那天,父親想鍛煉一下已經八歲的黑孩,將剛套住的兩隻雪雞交給黑孩,叫他拿到蓋孜河邊的公路邊去賣。公路上不時有汽車過往,司機最愛買高原上的雪雞了。黑孩曾跟著父親在公路邊賣過,他問父親要賣多少錢?父親說當然是越多越好了。黑孩提著雪雞到公路邊去賣,好不容易等到一輛車,他舉著雪雞大聲喊叫,一點都不膽怯。可等車停下,司機問黑孩價錢時,他卻說不出話來了,他不懂錢的麵值,隻能一個勁地對司機說著“普盧、普盧”。司機比劃著問他,黑孩猶豫了好久才伸出一隻手。他認為一隻手是個大數字。司機沒還價,掏出一張50元的鈔票。黑孩望著司機手中的錢,沒有接,搖了搖頭。
司機給黑孩講了半天,說這是50元,是你要的價,你嫌少了?是一隻手的錢呀。
黑孩還是搖頭。
語言不通,急得司機想走,又舍不得雪雞。最後還是車上的另一個人機靈,叫司機掏了五張10元的鈔票。這回黑孩接了,在手裏捏著,見比前麵多了幾張,想了想,從中抽出兩張退給司機。
黑孩是個聰明的孩子,平時放羊時數羊會幾個數字,他認為他把雪雞賣了個好價錢,由一張錢變成了三張,他也沒有貪心多收別人的錢,他是個老實的孩子。
回到家,黑孩把賣雞的錢交給父親時,把交易的事比劃學說了一遍。父親意識到什麼,愣了半天,才說:“你該上學了。”父親也沒上過學,知道不上學識字的害處,想著叫兒子上個學吧。
黑孩高興極了,他曾見到別的小孩去上學了,但他不知道上學具體幹什麼。他隻知道,隻有上學才可以去石頭城,那是個別人描繪的他想象不出的大地方,他做夢都想去的。
黑孩盼著八月,那個陽光燦爛的季節,一個充滿誘惑的季節,在黑孩的印象裏,八月的高原,到處是青草,綠遍了山野,空氣裏全是清香的草味。他可以在那個時候去石頭城,去全高原惟一有學校的地方,見到許許多多的人了。
可去了一趟石頭城,上學的事卻沒有辦妥,黑孩還以為那天去石頭城的學校裏,父親已經和那個老人說好了。黑孩沒想到,他沒有報上學校。
“普盧,我會想法子的,現在學校放了假,上學還要一陣子呢。”父親對黑孩說,“你等著吧,我一定讓你上學。”
黑孩不語。
“我說的話會算數的,孩子。”父親又說。
黑孩心裏踏實了些,有父親的這句話,黑孩又趕著牛羊去放牧了。但他的心裏總是不太暢快,到了牧場,牛羊都散開,埋頭吃草,黑孩躺在草坡上,望著冰山發呆,溫暖的夏陽照在他身上,不一會,他全身躁熱起來,身上穿著羊皮袍子,本來是不會熱的,這種羊皮袍夏天太陽曬不進去,冬天寒風鑽不進去,冬暖夏涼。高原上的人一年四季就穿著羊皮袍子,戴著羊皮帽子,別人是享受不到這種穿戴的。
黑孩全身熱得直冒汗,他真想把羊皮袍子脫了,可他試了幾次,沒敢脫。胡大是有眼的,人不可光著身子麵對胡大,那是對胡大的不恭,否則胡大會降罪給你,這個父親早給他講過,他不敢頂撞胡大。黑孩身上像火燒似的,他受不了了,就走到蓋孜河邊,掬起清涼的水潑到臉上降溫,這一招還挺管用,冰涼的雪水澆在臉上,多清爽呀。黑孩就這樣用手掬水時,突然看到自己兩手掬起的一汪清水變成了黑色,並且這黑色在慢慢擴大,漫延到河水裏。他盯著河水裏的黑影,黑影在慢慢地移動,像浮在河水裏隨水漂流似的,可河水是向下流動,黑影卻往上遊移動。黑孩抬起頭,看到瓦藍的天空下,一隻蒼鷹鋪展開羊皮袍似的兩扇大翅膀,正在緩慢地滑動著。河水裏的黑影正是那隻蒼鷹的影子。不緊不慢又異常平穩,兩個翅膀根本不扇動,卻掉不下來。
一看到鷹,黑孩心裏一動:那不就是電視裏動畫片中會說話的鳥嗎?在經曆了對狗、犛牛說話得不到回答的沮喪之後,黑孩一直不甘心,他就不信電視裏的狗、牛們能說話,他家的狗、牛就不會說話。他一直怪自家的狗和犛牛太笨,像自己的小弟弟一樣笨,會走幾步路了還不會說話,整天讓母親抱在懷裏。自己家的狗、牛們笨,天上的鳥不會也笨吧?黑孩想著,就揮動著雙臂,向天空中的鳥(鷹)大聲叫著“啊——啊啊”。鷹在天上滑動著,似一朵烏雲,根本不理會黑孩,黑孩大聲喊叫:“你聽到了嗎?我是跟你說話呀。”
鷹在盤旋。
“啊——啊——啊。”黑孩喊著。
鷹還在盤旋。
“啊——啊——啊。”黑孩的喊聲在空曠的山穀裏回響著,在鷹的周圍回旋,卻聽不到它的回複。黑孩仰著頭。脖子早就酸了,可他不願放棄這次機會,一直喊叫著,直到後來他的嗓子都喊啞了,凝望著瓦藍的天空上,那個烏雲一般的蒼鷹。他快哭了。
黑孩是在失望,直至快絕望的時候,聽到蒼鷹發出“啊——啊——”兩聲尖厲而長久的叫聲的。那兩聲叫似鋒利的鐵器在堅硬的冰麵上劃過一般,直刺黑孩的耳膜,震得黑孩全身都麻木了。黑孩隻覺得眼前一黑,看到一個巨大的黑影從天空快速跌落下來,在接近草地的一瞬,又旋風一般衝天而起,刺向了藍天。
那是蒼鷹捕獲獵物的一瞬間,也同時留下了黑孩最渴望的嘯叫聲。
黑孩高興極了,他終於聽到蒼鷹的話語了,這種話語和他呼叫蒼鷹的喊聲一樣:“啊——啊!”
太興奮了,黑孩的深眼窩裏湧出了兩串熱淚。淚水以挺直的鼻梁為界線,分成兩股,流經他醬紅色的臉頰,滴在腳下的草地上。他看到草很綠,綠得有些發黑。
童稚的黑孩開始了無休無止的和他家牛羊,還有黃狗的對話。不管在什麼地方,他都對它們實施著教它們話語的工作。
他對狗說:“啊,你開口呀,先從‘啊’開始學。”
他對犛牛說:“啊,你也說‘啊’。”
他對羊也這麼教。他從小就是母親這麼教會說話的,並且他的弟弟正在由母親教著,已會了一些簡短的話語。
父親見黑孩這樣,勸他別傻了,牛羊咋會說話呢。
黑孩認真地對父親說:“可那天連天上的鳥都說話了。”
“咋會呢?”父親說。
“石頭城的電視裏的牛、狗,還有鳥都會說話,”黑孩對他的父親說,“你那天也親眼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