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能不是真的,”父親說,“我從沒見過牛羊會說話。”
“可鳥已經說了,咱家的牛羊也應該說話才對。”
父親臉憋得通紅,一個勁地抽莫合煙。被兒子問得急了,父親就對兒子說,可能那鳥不是咱們這兒的,它說的話也像石頭城裏電視上那些牛羊說的,是另一種語言,我們聽不懂的異族語言。
“那個鳥不是我們族的?”黑孩問。
“當然,”父親說,“你肯定沒聽懂它說的是啥話吧。”
半晌,黑孩才點了點頭,回味著那隻蒼鷹的話,還有石頭城裏電視上動物們的語言。
黑孩的父母一直為兒子上學的事發愁,主要是發愁學費。高原人自有高原人的規矩,他們的牛羊隻當作食物,絕對不拿出去賣錢,牛羊隻可以交換別的物品。但學校裏沒有用牛羊交換報名上學的規矩。牛羊是賜給高原人充饑的東西,他們絕不能違背胡大的旨意。除過牛羊,別的東西能換成錢的,隻有雪雞了,可八月的帕米爾,根本見不到雪雞的影子。
正當黑孩父親為學費發愁的時候,有人找上門來,要黑孩的父親幫著捕捉天上的蒼鷹,捕到一隻鷹,可以給一百塊錢。
父親是捕捉雪雞的好手,在附近很有名氣,可鷹卻沒捕過,但他很在乎捕鷹的價錢。一隻鷹一百塊錢,等於好多隻雪雞呢!
來人告訴黑孩的父親,隻要他能引出鷹來,剩下的事情不用他管了。
引出蒼鷹,這是黑孩父親的絕招,他有一隻祖傳下來的鷹笛,能吹奏出尖厲而蒼勁的鷹曲,能用不同的方式,同時吹出雄鷹雌鷹求偶的聲音,吸引蒼鷹從山頂的岩洞裏飛出。
黑孩的父親卻一臉的疑問。
來人說,到時你就知道了。
父親來到大峽穀裏,選擇了蒼鷹愛出沒的地方,拿出一個自得發亮的鷹笛。來人接過鷹笛,仔細端詳著,這是一隻蒼鷹的腿骨,被挖出骨髓,雕琢出音孔,簡直像一截滑膩發亮的羊脂玉,卻保存著骨質的天然成分,是一件絕妙的藝術品。來人愛不釋手,將鷹笛放到雙唇問,用足了勁,競沒吹出一絲聲音,卻把臉憋得通紅。
黑孩的父親要過鷹笛,用舌頭舔了下嘴唇,用雙唇銜住鷹笛,底氣運足,雙腮鼓突,鷹笛發出了尖厲的聲音。這聲音抑揚頓挫時斷時續,響徹了整個峽穀,在峽穀上方的天空盤旋。
可能是鷹越來越少的緣故,黑孩的父親吹了整整一個下午,也沒引出一隻鷹來。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見一隻蒼鷹緩緩地從岩石縫裏飛出……
來人一見鷹出現了,高興極了,從自己帶來的鐵籠子裏抓出一隻雪白的鴿子來,又從包裏掏出一塊沉重的鉛塊,他將鉛塊綁在鴿子的腿上,就囑黑孩的父親繼續吹鷹笛,自己抱著鴿子向蒼鷹衝去。
來人跑到盤旋的蒼鷹下,使出力氣往天上拋帶有鉛塊的鴿子。鴿子被拋向天空,鉛塊墜著它撲棱著又落到地上。來人撿起鴿子,複又拋起。反複幾次,終於引起天上那隻鷹的注意。
來人不拋了,退回來,任鴿子在褐黑色的礫石堆上撲棱著。
終於,那隻蒼鷹一個俯衝,箭似的射向地上的鴿子,用尖利的雙爪抓住鴿子,往天上返回時,卻沒有了先前的迅捷。鉛塊很重,蒼鷹似乎飛得很吃力,但它沒有丟棄獵物的習慣,就扇動著大翅膀,費勁地飛著。到遠處,在一塊大石頭上落下來歇息。
來人追了上去,趕著鷹飛。鷹飛起,依然緊抓著獵物,它飛一段又落下歇息。來人又趕,鷹又飛起……直到天快黑的時候,那隻蒼鷹終於沒有力氣飛上高高的山岩,被來人輕而易舉地捕捉住了。
黑孩是天黑後放羊回到家,才看到那隻被關在籠子裏的蒼鷹。黑孩見到鷹,幾天的沉悶被眼前的鷹衝得不見了蹤影,他跑過去圍著鐵籠子把鷹看了又看。他還是第一次這麼近地看鷹,鷹身上的羽毛幹淨極了,像剛出生的黑羊羔,閃著水晶般的光澤,特別是鷹的雙眼,似兩顆暴突的珠子,幹硬的尖嘴更像一把帶著刀鞘的利刃,掩飾著鋒利,但鋒芒畢露。黑孩去問父親,這鷹是抓給誰的?是不是給他和它說話的?
父親先是沒有吭氣,抽了一陣莫合煙,才說:“是給你換上學報名費的。”
父親的這句話說得一點不輕鬆。
黑孩沒有在意父親的表情,他說了句“讓我先和它說說話吧,讓你們相信,它會說話的”。又跑去看鷹了。
父親在屋子裏和來人吃著肉,喝著酒。來人顯得很興奮,述說著明天捕鷹的計劃,講解著他用來捕鷹的一整套工序,說是從書中學到的,還真管用。
黑孩的父親一直沉默著,不吃肉,隻是一個勁喝酒、抽煙,他望著酥油燈下滿臉紅光的來人,心事重重,他的眼前不斷閃現出下午那個鷹抓著沉重的獵物,飛起又落下的情景,他仿佛看到了鷹的命運,心裏一點都不暢快。他想到那些長年蹲在岩洞裏的鷹們,這隻被捕住的鷹,它的家人肯定還在岩洞裏等候著,像他的女人一樣,他沒有回來,女人就一直等著,他總會回來的,可那些鷹卻等不到這隻鷹回去了。
他的心裏堵得難受。在高原生存的生命,對寂靜習慣了,卻不習慣晚上不回家,隻有到了家裏,心裏才踏實。
在高原人的心目中,鷹是神聖的,是令人敬佩的蒼生,它不像羊、犛牛,甚至雪雞,它們生來,就是給人備下的食物。可鷹不是,鷹和人一樣,是高原的主宰者。
黑孩在羊圈旁的鷹籠子前待了半夜,他有足夠的耐心問鷹,因為他曾聽到過鷹對他說過“啊——啊”,他就不信,眼前的這隻鷹就會不開口。他想著有了這隻鷹,他就可以有錢報名上學了;可以到石頭城裏去,看到“電視”了,看那些牛、羊、狗,還有鳥兒們,聽到它們說話了。
母親來催過幾次,叫黑孩去睡覺,他都沒理,他還沒有叫這隻鷹開口說話呢,他咋睡得著?
黑孩對鷹說:“啊,我對你說話呢,你咋不回答我?”鷹靜靜地蹲在籠子裏,不狂不躁,在藍色的月光下,一動也不動,卻睜著黑珠子似的雙眼。
黑孩伸手去摸鷹的身子,羽毛很光滑,可它就是不理黑孩。
黑孩撫摸著鷹說:“啊,你就和我說說話吧,我知道你會說話,那天有個和你一模一樣的,不是說了嗎?”
鷹還是一動不動。
黑孩又說:“我知道你聰明,不像我家的那些羊、牛、狗,它們笨,像我弟弟一樣,才開始學話。”
鷹不動。
“是不是,”黑孩又說,“你嫌籠子裏小,他們抓住你,你不高興?”
鷹的頭這時動了一下,兩隻圓眼望了黑孩一眼。黑孩在月光下看到鷹的兩隻眼睛像兩個深深的黑洞,他的心抖了一下。
“我知道了,”黑孩說,“我知道你生氣。你不生氣才怪哩。他們把你關在這麼小的籠子裏,你肯定很難受。”
黑孩沒有多想,就把籠子打開了,見鷹還是不動,他就伸進手把鷹抱出來,放在了地上。
“這下,你該和我說話了吧?”黑孩說。
鷹動了一下身體。
黑孩又摸了一下鷹,鷹動了一下。黑孩勸它:“你說呀,我都把你放出來了,你咋還不說?”
這次鷹扇動了一下翅膀,差點把黑孩扇倒在地。
鷹“呼”地一下飛了起來。寧靜的夜空裏留下了一道黑色斜線,被月光照射著,在黑孩的眼前閃動。
同時,黑孩也聽到了兩聲尖厲的“啊——啊”叫聲,那是鷹發出來的。
黑孩興奮地揮動著手臂大聲喊叫著:“我聽到了,聽到你對我說話了!”
黑孩沒注意到,他的父親一直站在身後,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在黑孩歡呼時,他父親一動不動,兩隻被酒精燒紅的眼睛,望著純淨的夜空下,那個越來越小的黑影出神,當他看到那個蹲在冰山頂上的圓月,像剛烤出的青稞饢餅似的,散發著層層熱氣時,黑孩的父親輕輕地歎了口氣。
看不到鷹的影子了,藍色的月光下,隻剩下了朦朧色的天空,像夢中的世界一樣寧靜。
黑孩收回目光,往身後一望,看到了月光下默立著的父親,他還似在夢境裏一般,對父親說:“這回你看到了吧,鳥會說話的,我沒騙你吧。”
父親無語。
“我這回聽懂了,”黑孩又說道,“它說的是異族的語言,是‘天——天’,因為它飛上天空後,才這麼說的。”
黑孩這樣說時,兩眼已湧出淚水。他的淚是為會說話的鷹流的,也是為自己流的。
《青年文學》2000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