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子
鞭子,顯然是源於生命經驗中的某種慘痛記憶。這是在我讀《卡夫卡傳記》時感受的。
卡夫卡孤獨、敏感、懦弱、內向的性格,與那位專橫跋扈的暴君父親有關。“我要把你像魚一樣撕碎!”父親諷刺、抱怨、辱罵、威嚇他時的可怕情景,卡夫卡終生曆曆在目。事實上,他父親幾乎沒有一次真正揍過他,但他大聲吼叫,臉漲得通紅,急匆匆解下皮帶放在椅背上,準備隨時使用。
這時,我注意到了一個細節,那個將作為鞭子的皮帶是放在椅背上的,可這對卡夫卡來說比打他更可怕,按照卡夫卡自己的說法,那皮帶無異於懸在頭頂上的絞索,假如他真的被絞死了,那麼一了百了,一切也就過去了,但是如果他經曆了要被絞死的一切準備工作,直到絞索已掛在他脖子上麵時才知道被赦免,那麼,他終生都會受到這種情景的折磨。童年時代的卡夫卡經常在這種威嚇的懸念和父親的權威下生活,於是有了我們所知道的卡夫卡。
我的童年是無比幸福的,僅從一點就可以證明:我在幼年時從未見過任何形狀的鞭子。性情本就溫和的父親一直在遠方工作,生活的艱難盡管造就了母親性格堅強的一麵,可她是很少打我的,加上我是長門長孫女,家族的親人對我的愛更是博大無邊。在故土時的優越感、快樂感是到了異鄉之後消失殆盡的。那時,我自然沒有明確地意識到生存環境的差異必然會對我的一生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從而讓我對人的命運中注定所具有的渺小、短暫、 悲愴的本質有了更加清楚的認識。
對鞭子的最初感覺源於身處異地遠離親人孤身一人的成年之後,當人與人之間不再存在著那種竭力培養起的維係關係時,世界就會顯現出它原本孤獨、冷漠、毫無交流與慰藉的空洞景象,鞭子就出現了。
那高懸在頭頂隨時準備打在我身上的鞭子帶來的恐懼,幾乎是在一瞬間徹底籠罩著我。那時,除了感覺中的真實之外,我還能分辨出四周還存在什麼別的真實嗎?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在焦灼、緊張超出人的最大承受極限時,我最盼望的是聽到那鞭子的呼嘯聲,結束沉默的煎熬。然而,四周依然沉寂,那鞭聲不是時刻存在著並隨時會發出的嗎?我對活著的絕望漸漸彌散開來,幾乎超過了活著本身。
鞭子!
多少年過去了,鞭子顯然已經不存在了。事實上,它在當下場景中也是可以忽視的,然而為什麼在當時,它卻被我過於看重並放大了呢,以致鞭子那種堅硬銳利的痛感盡管被深淺不一的雪深埋起來,成為一種含糊的存在,卻依然在地層深處閃爍不定,如同卡夫卡父親對卡夫卡是根鞭子一樣。但畢竟那時的卡夫卡是個孩子 ,而我早已不再是個孩子了。是什麼決定了人在世界上的卑微地位呢?是人自身卑微,還是人對自己缺乏應有的信心?
那看不見並且不該存在的鞭子在我的生命中存在那麼久,它產生的影響有可能會長達我生命的終極,我無數次真實地設想著再次抵達那種場景時自己將具有的深度和力量,可這一切隻是存活在我的想象之中,但畢竟“人們通過裂縫發現了深淵”——《卡夫卡傳記》的作者這樣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