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那邊是立春
年關,年關,年就是關就是坎,過個年就是過個關、過道坎。祖父與祖母總是這樣說。我不明白,過年多麼愉快啊!怎麼是過關、過坎呢?當年真的像關、像坎橫在我眼前時,我已經沒有了小時候過年那一個勁兒向上躥的興奮,我開始將身體一點點縮起來。然而,無論我再怎樣蜷縮躲進離年更遠的冬天,那道像關、像坎的年依然會來到我正經曆的歲月中——一個人一旦懼怕冬天,他便很難溫暖好自己。
祖父終於沒過了那個年。秋風一起,祖母就嘮叨,過了年就好了,天暖了就好了。祖父躲在當年剛打下的新棉絮裏拚命將狗皮背心掖緊,可雙腳依然沒有暖熱。他也嘮叨著,過了年就好了,一打春就好了,河凍就開了,燕子也回了。
祖父靠教我唱的《九九歌》,熬著冬天漫長的寒夜。“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河邊看柳,七九河凍開,八九燕子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我對節氣的認識就是從祖父所說的年關開始的。
真正關於年是關、是坎的感覺,起始於一場讓我期盼已久的雪。我懷著怎樣的渴望走進那吸引並迷惑我的大雪?多少年後,我才知道被雪吸引的同時,我還必須承受起天寒時的地凍和化雪時的寒冷。
一場美麗而誘人的大雪使一切不正常起來。雪在第二天就凍成了光溜溜的冰淩,我再怎樣小心翼翼,還是從自行車上重重跌在鐵硬的冰地上,雙膝頓時失去知覺,我不得不在冰地上躺了很久。這是一個淩晨,沒有路人來攙扶我一把。我的心一陣陣緊縮著。我從沒有想到摔倒了先痛的竟然是心,終於我也在度像個關、像道坎的年了。
躺在冬天的冰淩和雪地中木然了很久,沒想到在痛感壓倒一切時,我竟然還有心思顧及麵子。我對自己說,快起來,快起來,會有早行的人笑話你的。
果然,有了早行的人。他們步履維艱地走,避開摔倒的我。在雪地裏摔跤再正常不過了,所有的人都這樣認為。不久,我就看到一個人倒下去,過了好一會才爬起來。
我也爬起來。我不可能讓自己在地下躺太久。客觀現實也不允許我在地下躺太久。支撐我站起來的並不是我的堅強,而是麵子——這在我腦海裏占統治地位的觀念而已。我及時調整了目標,丟下讓我摔跤的車子準備坐車到目的地。我等的那班車始終沒有來,浸滿雪水的雙膝又被浸在凜冽的寒風裏,可我隻能從站立的地方出發,我躲不到哪兒去,任由我身上某一根被摔得淩亂的骨頭再被冷風吹寒。
童年的我曾經也摔倒在冰淩上。當我全身僵硬被人從冰窟窿裏拉起時,總會被鄉親裹進懷抱裏抱著回家,我很容易地就暖和了過來。我樸實而憨厚的鄉親!多少年之後,我再沒有了這樣的幸運。實際上,一個人幸運並不在於他永遠不摔倒,而在於當要摔倒或已經摔倒時,能有人拉一把。我身上肯定有一根骨頭在那個冬天摔壞凍傷並且再沒有溫暖過來。因為從那個冬天以後,我不能再穿短裙,即使是炎夏。我擁有了一條條質量純正加厚保暖的連褲襪和羊毛褲。衣櫃裏掛滿了清一色款式不同卻都長過膝蓋的裙子。那根被摔傷凍壞的骨頭已經嚴重地妨礙了我的健康和美麗,也妨礙了我的正常生活。我常常對那些充滿朝氣活力、穿網球裝和短裙的女子投去羨慕的目光,我不可能再與她們一樣了。當然,我也可以過她們那樣的日子,但夜深人靜時,沒有人知道我將熱水袋放在膝邊度日。因此,我更願意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按照生活原本的麵目生活。一盆爐火盡管微弱可依然能讓我感到安慰和幸福,坐在火爐邊,透過玻璃注視那些在雪地中歡呼雀躍的人們,我並不為留給自己片刻的享受而不安。我平和地享受著爐火的溫暖,耐心地讓如關的年慢慢過去,等待立春的到來。
立春,一個美好的字眼,和祖父一樣,我習慣於在年關邊尋找它。我知道,它對我很重要,它對生命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