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深處
四麵是雨,四麵是風,四麵是風雨中的玉米葉子發出的巨大聲響。淮北平原一片玉米地中的小路上,一個小小的身影在移動著。
那是15歲的我第一次獨自出遠門回故鄉。因在途中自作主張換了列快車,所以下車後我隻有一個人背著行囊往回趕的份了。一出車站,天就急速地陰下來,暴雨欲來,風滿四野。走進一個村莊,不時有鄉親勸我:“妮,歇歇吧,過了這場雨再走。”這聲音很像奶奶。這個村叫劉莊,離故鄉夏橋隻有一大片田野之隔。走到村頭, 看見很多趕路人擠在東頭幾家人的屋簷底下,又有人招呼我:“閨女,這雨說下就下啊!”我遲疑了一下,還是加快了腳步。
田野中的莊稼起伏著,被風翻卷過的植物背麵的顏色稍淺些,整個田野裏呈現出不同的綠色。在我進入一片玉米地時,雨就鋪天蓋地地壓下來。幼年時離開家鄉,多年的城市生活使我已經忘記雨原本的模樣。我沒想到平原上的雨這樣地迅雷不及掩耳。我想,必須抓緊時間趕回去,包中還有不能被雨淋濕的書和帶給奶奶的糕點呢!包是抵抗不住這樣的雨的。
而我同樣也是抵抗不了這樣的雨的。多年之後,我才意識到這一點。
玉米地中的小徑很狹窄,隻能過個把人而已。高過我半個身子的玉米,葉子杆子不停地打在我身上。那個夏天,我最喜歡穿的是一件藕荷色的無領無袖泡泡紗連衣裙,密密的葉杆不間歇地劃在頭上、臉上、膀子上,一下下都有著鋸齒般的疼痛。玉米葉子是有齒的?小時候幫奶奶掰玉米時,我常在玉米地鑽來鑽去,怎麼沒意識到呢?是因為那時年紀太小,分辨不清了?抑或是因為相隔的日子太遙遠,印象模糊了呢?
這時候,雨更大了,更大的還有玉米葉在風雨中發出的撞擊聲。這些混雜在一起的聲音總使我感到後麵有什麼在追趕我,而前麵又有可能會冒出什麼來攔住去路,似乎書中強盜的出現都是在這樣的時候。疼痛已經不重要了,恐怖壓倒了一切。我緊張得透不過氣來,而周圍的風聲、雨聲、雷聲和玉米葉子的撞擊聲依然不停地呼嘯著。
實際上,穿越這塊種植著不同農作物的田野,最多隻要半個小時。走進豆子地時我望見前麵隻是一小塊玉米地,可為什麼我走進它,它突然變得無邊無際起來?是風穿過玉米地有硬度的呼嘯聲使它顯得鋪天蓋地起來,還是暴雨及玉米之間的撞擊聲使它變大了?抑或是那時的我承受不了如此粗獷凶猛的風雨,在感覺上出現錯位了呢?為什麼在豆子地我尚能堅定地走下去,進入玉米地時我就戰栗得無法移動腳步了呢?
後來,我的解釋是在豆子地頭還能望見前麵隔著玉米地的小村中幾戶地勢較高的人家,其中有奶奶家,奶奶在幹什麼?她看到我肯定會高興地咧開嘴,唔,她嘴裏的牙齒是不是又掉了一顆……而進入玉米地之後,這一切想象一下子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淪陷在玉米地中了,而淪陷在其中要想迅速拔出自己是不可能的,那其中必然包括障礙、阻力,被緊緊地纏繞或吸住。
在越緊越急的風雨中,我的心猛烈一跳。我忽然想起我腳下的高粱地多年以前似乎是座墳場,常有人從村頭望見這裏有閃閃的磷光。童年的我是不願到墳場上割草的,哪怕這裏的草常年茂盛。墳場邊還有座古廟,廟裏有位凶神惡煞般的看廟老頭,平日是不許小孩子隨便進出廟的。沿河邊放羊時,我和小夥伴會偷偷溜進去 ,陽光彎彎曲曲射在古廟四周,落下層層灰暗的陰影,幾座高高的神像顯得殘缺不堪。
不難想象,在風雨裏想起這些對我的心理會產生怎樣的影響——關於強盜山大王的想象頓然變成隱藏在玉米叢中的鬼神們,似乎它們會隨時向我撲來。多年之後,我讀《心理學與文學》,看到榮格對原始恐懼做過這樣的描述:“它使人聯想到把我們和史前時代分隔開來的時間鴻溝。它從脫離時間的深淵裏升起,它是冰冷的 、陌生的、多麵的、超脫的,又是奇異的。它是永恒混亂的一個極其奇怪的例子——用尼采的話來說,是一種對人類的背叛。”
再沒有比“背叛”這個字眼更準確的了。顯而易見,在恐懼中,人是極容易背叛自己的。
童年陽光下幫奶奶掰玉米的我,少年時在玉米深處穿行的我,以及今天有機會回憶這一切的我,除了經曆的不同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本質上的差異。
而實際上,從那以後,我從未有過再進入任何玉米深處的經曆,多年的南方生活使我早已忘記玉米葉子原本的模樣,因此,我在玉米深處感到的恐懼也應該是被忽視或遺忘了。然而,十多年來某些變故在我生存意識中出現過的深深斷裂與恐懼,卻使我深深意識到玉米地中的經曆並沒有消失,它不過換了空間與時間而已。
在一種恐怖中堅持下去是不容易的,這需要大過恐怖若幹倍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