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雪26(1 / 2)

梨花雪

一瓣瓣梨花在我的記憶中飄搖了很多年。平原上的積雪似乎還沒融化,忽然而來的一陣雨水之後,你能在悠揚的嗩呐聲中想象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情景麼?

童年的日子裏似乎沒有那種純粹審美意義上的花。我在故鄉見過的花大都與人類得以生存的植物有關。比如七月半綻開白絮的棉花,穀雨後揚花抽穗的小麥,秋日裏垂下花須的玉米以及雜生其間的野草的花。這些花像泥土一樣樸實本色。相比之下,梨花應該說是從我童年的最深處綻開的更像花的花了。

多少年過去了,我仍然記得一條河繞著梨園緩緩流去。這是淮河的一個支流,每到夏日便漲得滿滿的。碭山梨便從這條河運出去。鄉親們把舍不得吃的梨子藏在地窖內。河上有一座清代石橋,用大青石砌築而成古拙厚重。可惜,橋邊碑銘上的字跡已模糊難辨了,真是流水無情,梨花有意。站在石橋上,你能望見一大片似雪如雲的梨花,沿河逶迤鋪展。從河的上遊漂下來的梨花瓣,多少年後仍讓我嗟歎不已。平原人愛哼小調、梆子、豫劇,尤其喜歡在梨園的棚子裏三三兩兩吹嗩呐。新媳婦抬進門,嗩呐聲如太陽出來般喜氣洋洋。前村後莊有人老去了,再聽見那嗩呐的哭腔讓人心酸痛楚。想當年,吹嗩呐的鄉親們咿咿噢噢,然後嗚嗚咽咽穿過梨園,跟在他們後麵飛跑的那個小女孩一點也聽不懂。

我想,一個人最初和最終的選擇肯定是偶然或命中注定的。我在一棵棵梨樹的枝葉之間遊戲、纏繞、奔跑直到十歲。那是我最初認識的樹葉和花朵。在黃河故道廣袤肥沃的沙土地上,最適合生長的便是皮薄汁多的大酥梨。每年四月底是最忙碌的梨花授粉季節。鄉親們把黃梨、酸梨的花蕾預先摘下來,放在通風處陰幹碾碎,裝到小瓶中做成花粉保存好。等到梨花競相開放成漫天大雪時,全村男女老少便出現在梨園。他們腳踩長凳、梯子小心翼翼地用小棒把花粉點到每一朵花蕊裏。父親總是在這個時候從部隊探親回家。他帶著我和弟妹們來到梨園,他點花粉的動作又輕巧又熟練。他總是說,今年的梨花比去年的好!我發現父親仰望梨花的笑臉像個大孩子!一陣風吹來,片片花瓣會落在我們的頭發裏,衣袂上……但一個人不可能永遠處在梨花之間。多少年之後,我才深刻地感受到那場“倒春寒”帶來的凋零慘景!在四月,在一個不是清明的清明,我立在英年早逝的父親墳前,舉目望見對麵蔥翠的山之上一抹淡淡的白雲,想著父親一生兩袖清風、剛正不阿,心裏突然一陣裂痛:爸爸,梨花又盛開了,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這時候,我看見片片褐灰色的梨葉厚厚地覆蓋在黃河故道上。在北方高遠的天空下,一群穿著白色或黑色衣服的人們穿過梨園走向黃土高坡的靈地,嗩呐聲經久不散地在泥土上空飄蕩著……

作為原初的花朵,梨花培養了我一種深積在冬日風雪中的憂鬱而沉靜的氣質。我感謝梨花!在我最深的記憶裏,梨花是明亮的,它的光輝足以照徹我的一生。我的第一首小詩就含苞於梨園之中。因為這些花朵,我從沒有畏懼和逃避過凍僵的河流和田野。即使麵對草簷上垂下的冰淩、寒冷及困苦,與我相伴的梨花足以使我一生坦然和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