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小站
突然我就看見了自己,坐在一個攝氏零度以下的北方小站,等車。
那個冬天很冷,父親身患絕症,母親伴在他身邊。作為長女,我必須去千裏之外的故鄉替母親奔喪。
雖然知道要在中途深夜倒車,我特意聽了母親的話,穿了很多,但我還是冷。候車室的玻璃沒有一塊是完整的,候車的人不多,顯得更冷了。
我羨慕一對夫妻,他們似乎很有生活經驗,連被子都隨身帶著。在離售票口最近的一張長椅上,他們腳對腳地擠在被子裏。女人偶爾打個哈欠,眯起小眼向四周看看,而那個男人竟然酣睡過去。那床破舊得已經褪色甚至有些髒的破被子,一定是世界上最溫暖的被子,我認定,那對夫妻,也一定能夠天長地久,因為他們曾經相互溫暖過。
我,一個人,在北方小站上,孤立無援,沒有人和我相互取暖。也許父母親在這個夜晚沒有安睡,他們知道我已經習慣了南方溫暖的氣候,他們擔心我的冷暖、擔心我旅程是否平安。即使父母親這樣愛我,疼我,而最終還是我自己,獨自麵對寒冷。我不可能依靠到任何人,哪怕最愛我的人。麵對寒冷,我必須獨自擔著,撐著,誰也不能幫我,誰也無法幫我。我無法逃避的命運是——一個人擁著自己取暖。
泥土院落
當我在紙上寫下這幾個字眼時,我突然感到異常輕鬆,似乎就有這樣一個院子,立刻出現在我的麵前。是不是這樣的一個院子在我的心裏已經停留太久了,我在心裏也已經渴望並呼喚得太久了?
我是一個有“小院情結”的人,每次換房,我都渴望著擁有一個院子的一樓。我總有這樣一個印象:似乎離地麵近些,受受地氣的浸潤,人就會更茂盛一些。
事隔多年,我依然記得家在山穀中住著時的舒暢與愜意。房子坐北朝南,西窗外是一大叢美人蕉,美人蕉旁邊就是一大架的絲瓜架,東窗外是一大片綠油油的香菜地。這些都是我們全家人用心勞動的成果。美人蕉是我親手種下去的,原本隻有一株,後來,它竟然拱出了很多小芽,接著是不分三七二十一地拚命長,那種生長速度十分灑脫、豪邁,一點也不拘謹,含蓄,和它那文靜、羞澀的名字毫不相稱。後來,它竟然伸展到絲瓜架邊上了,為了保證夏天讓絲瓜藤爬滿架,我能在架下做暑假作業,我們一家人能在絲瓜架上聊天、乘涼,我不得不忍痛割愛,把多發的美人蕉芽鏟掉。這都是我在春天做的事情。春天,我還喜歡看東窗外那一片綠油油的香菜地,那地是我們全家人一起翻鬆軟的,我還把菜地裏的小石頭揀出來整齊地碼在菜地的四周,香菜是母親撒的種子,我們姐弟三人澆的水,幾場雨之後,香菜就長起來了,生機蓬勃,香菜的那個綠哦,誘人也醉人。
置身於那樣的綠前,我甚至感到整個春天就是為我而來的,我就住在春天的中心。那時候的日子多好啊!記憶中我一直沒有香菜是否開花的印象,隻記得它葉子的綠。多少年之後,我將當年的這一幕寫成了詩,我筆下的文字是:每一片葉子都是花朵。
是的,每一片葉子都是花朵。在葉子與花朵中間,我想奔跑,想歌唱,放聲地唱。每天清晨,我都會在那塊綠麵前認真地感受認真地梳著小辮,一對可以讓自己更美麗的小辮。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孩子,一個剛剛開始對美好的東西有了朦朧意識的孩子。這樣的一個孩子,她的心可以很小很小,也可以很大很大。心一大,人就會變得很富有。我的富有就是因為我擁有了一個小小的院子,可又是一個大大的世界,所以心靈也就無邊無際,無所不包了。
這就是幸福。多少年之後,我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一個人過往的經曆不可能不對他產生影響,隻是這影響有可能包含著幸福和歡樂,也包含著遺恨與痛苦。
我終於沒有住上有一個小院的一樓。當我立在四樓的陽台上,注視著腳下的梧桐樹時,我覺得它們都離我很遙遠。它們每一棵都生長在我的視線之內,然而它們都不屬於我。我竭力讓自己漠然地看著碗口大的它們被鋸走,永遠不可能再回來。我從來沒有參與過它們的成長經曆,更無法主宰它們的命運。它們都生長在馬路邊,而不是生長在我的院子裏,它們從生長過的泥土裏離開之後,就不可能再回來。一想到這一點,我的心就隱隱作痛。
我沒有院子,我不可能再有院子,我保護不了它們。
多少年之後,一位朋友換了一樓的住房。這次調房不為住房麵積和條件,而是因為看中了那個一樓的院子。他向我仔細敘說著他的小院,與泥土有關的一切。他的敘述讓我出了神,一個春有桃花、夏有梔子、秋有石榴、冬有臘梅的小院立刻就出現在我的麵前了。
一個四季都有葉子和花朵的鄰家小院宛如一隻鳥在窗外撲扇著翅膀,叫聲清脆悅耳,從這樣的叫聲中,我能想象出它的顏色和羽毛的光澤。哦!一個鄰家小院,它已經在輕輕地呼喚我了。幸福就在前麵,輕盈,溫柔。它呼喚著我,它的叫聲清脆悅耳。它呼喚著我,每時每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