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天,就這樣等著……
“一天一天,就這樣等著……”83歲的祖母長長地出著氣說。現在,祖母隻能半坐半臥在床上。她說的“等著”,是指“死亡”。祖母知道她的日子是數著天過了,她的日子在一天天少去,她已經做不了任何事情,或者說她已經無法為家裏做一些在她看來有意義的事情了。
太陽西下,看著時光一點點從祖母身邊流逝,我有一種流淚的感覺。然而,祖母眼中卻無淚。祖母的眼睛已經流不出任何淚水了。可是,有誰知道,祖母心底有沒有淚水?有誰知道,無奈地看著太陽一點點西下,無奈地看著年輕時的忙碌漸漸遠去,祖母心底正經曆著怎樣的奮爭?
對於時光在人身體的變化,我有一種特別的敏感。如和祖母在一起的時候,我會長久地注視著她,長久地注視著她飽經風霜的臉。祖母的臉上,一道道皺紋都如黃土高原上的溝溝壑壑。多年前,我曾看過羅中立的油畫《父親》,畫中父親那張令人震撼的臉,那張寫著中華民族五千年曆史的臉,那張寫著深深的苦難、忠厚及對未來深切期待的臉,至今無法從我的腦海抹去。
每每看著祖母的臉,我的心所感到的震撼,一點也不比那幅油畫遜色,甚至尤甚。我的心長久地被刺痛著,不僅是為祖母,更為所有的生命。在祖母的臉上,我能深刻地感到:時光對人的破壞與摧毀,是逐漸的,是長久的,甚至是不知不覺的。它雖不驚心動魄,可在情感深處,一點都不比山崩地裂的場景遜色。
祖母的臉上,同樣記載著她為生活所付出的努力與辛勞。祖母是善良的。我最初擁有的人生品質——善良就來自她對我的影響。一個如此善良的人,是不應該受太大罪的。然而,善良的人和所有的人一樣,依然逃脫不了命運的安排。
也許因為祖母的緣故,所以這陣子,我開始越來越多地考慮有關生命的問題。我想,任何一個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和欲望,沒有人願意離開自己生活著的世界。然而,生命的脆弱與無奈,讓人不得不直麵相對。
一次去山區,在一片湖畔,有一座墳山。墳山上的墓碑年代肯定很久遠,一些還能隱約分辨出字跡,可更多的是被雨水、被歲月衝刷得沒有任何痕跡。佇立在那片山水之間,我想,這些碑,幾乎就是碑的主人留給世界的紀念。死去的人,用這種方式,讓我們這些陌生的後來人記取著。除此之外,人們是不是還有別的方式,讓後來的人記住自己?
我們不可能不為生命的脆弱與無奈傷感,然而,我們必須努力使自己從傷感中走出來。也許這個過程很短,也許很長,甚至也許有可能會是一生。
我們在大地上隻有一生。我無數次想到葉賽寧寫下的詩句。有時候,我們甚至連自己的一生都很難把握,又如何把握自己離開後的世界?所以,我們必須過好自己這一生——痛苦與歡樂相伴的一生,甚至有可能隻是痛苦的一生。
83歲高齡的祖母生活已經完全不能自理,這對於一生勤勞、總是為他人在承擔些什麼的祖母來說,讓他人承擔自己肯定是痛苦的。然而,求生的願望,使她依然忍受著這一切。有時候,人能戰勝一切,靠的就是一種忍受無限痛苦的精神和神秘的忍耐能力。而這種堅硬的、 沉默的和內心深處所信仰的忍耐,對很多人來說,甚至有可能是一生。我無法告訴祖母,忍耐過一陣子後,她就能等待到更輕鬆的日子。她已經永遠不可能享受到沒有痛苦的日子了。
“一天一天,就這樣等著……”,但我知道祖母不想死,她一點也不想死。盡管,她認為活著是一種很受罪的事,可她依然想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