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落花夢
記憶中,媽媽喜歡曬被子,冬夜被窩裏那種陽光的味道似乎一直持續到今天我也做了母親以後。
“陽光的味道!”兒子經常伏在我曬出又收回的被子上,發出和我一樣興奮的語調。我想,也許這會成為他童年美好記憶的一部分。
秋日,我和兒子趴在一座紀念館前茂盛的草叢中盡情地聞,這是我多年沒有聞到的草的味道!
我想起童年故鄉場上堆滿的棉花秸、豆秸和玉米秸,這些植物,將被陽光蒸幹成為冬日的燃燒材料。那種漸漸蒸騰起的清香,一直深入到人的心肺與骨髓中。
也許人們對生活的印象正是通過各種不同感受而來,比如視覺、味覺、聽覺以及各種不同的觸覺。在我30年的人生旅程中,這些感覺原本是種植在往昔的花朵,現在隻要記憶中有風吹過,它們就會撒落一地。
故鄉一到農閑時,奶奶就把紡機收拾好,紡布掛漿,那上了漿的布在陽光下很好聞,還有奶奶把豆子燒開煮熟做成的豆瓣醬,那種味道想起來,就讓人垂涎欲滴。天黑時點上燈,煤油的氣味也煞是好聞。那時不會想到,要不了多少年,煤油燈就成了文物了。我的工作一直是整天和油品打交道,我想,我若是依然能夠一如既往地對油品氣味保持著一份熱愛的話,我肯定會更加敬業些。
從平原搬到丘陵中過的第一個年,是和一隻價廉物美的大豬頭連在一起的。我和妹妹弟弟從山上撿來幹鬆枝,堆起來煮豬頭。那味道,鬆香混雜著豬肉香,給我們和住在那幾排平房裏的男女老少都帶來了喜悅。初冬燒枯樹葉的氣味我也很喜歡,若是再丟幾顆鬆果進去,更是香氣撲鼻。
故鄉奶奶院後有一位女子,是從外地娶來的。她整日裏穿花衣服,怕曬黑似的舉個傘在村裏走來走去。一次,我無意從她身邊跑過,她身上竟還發出一種香氣,挺好聞的。那時我小,又一直在鄉村,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納悶地想:難道她天天搽花露水?
最讓我神往的是春天。滴著晨露的豌豆花,梨園裏鋪天蓋地白雪般的梨花,有著紅燦燦花蕾的桃花……這些色彩全都高於春天的綠,最後又都全部溶進春天的綠中。最知道這過程的,應該是蜜蜂、蝴蝶和我了——我細細地、入迷似的天天觀察它們。的確是隻有身臨其境了,才會真正感到什麼是春天!
那時,鋼鐵製品在農村並不多見,塑料製品也出現得很遲,什麼都是木製的。那些木料,都像是剛從樹上鋸下來的。當然,也有很陳舊的。但不論它們是新的還是陳年的,人同木頭打交道,比同鋼鐵、塑料打交道要親切得多。值得一提的是,那些被木匠刨出來的木頭散發出的味道, 有一種很獨特的新鮮氣息, 讓人微醺。
童年最喜歡的聲響,則莫過於腳踩在雪地裏的“咯吱、咯吱”聲。正月十五的晚上,拎一隻倒上豆油點著棉線做撚的動物麵燈,在雪地裏和小夥伴瘋跑,比賽誰的麵燈最好看。
更開心的是聽到村頭送貨郎搖撥浪鼓的聲音。那時,我們就會用家中舊玻璃瓶之類的東西,從送貨郎那裏換一顆亮晶晶的水果糖。
故鄉冬日清晨,總是奶奶先起來,堂房門“吱呀”一聲後,就是奶奶走到柴房抱柴火的聲音。接著風箱就“叭嗒、叭嗒”地響起來。在滿院紅芋粥飄香時,躺在被窩裏的我似乎就聽到紅芋粥在火焰上翻滾冒出泡泡的“突、突”聲。
村後常過火車,那是祖國的大動脈隴海線。聽火車遠遠而來細細的噴氣聲和漸漸加速大吼而去的聲音,看那在遠處轉個彎就消失的火車,我的心就會湧起很多柔柔細細的想頭,如同手中邊揚起邊漏下去的細沙土。
弟弟一出生便被包在小花被中那暖烘烘的細沙土裏。沙土在鍋灶下燒得熱熱的,把手伸進去便感到一種異樣的溫暖。可惜我現在已失去了當初撫摸時的那種奇異感覺了。但我相信,一出生就和泥土相係的人,一定會健康而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