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卷西風13(2 / 2)

歌手是兩年前來到這個城市的。之前她參加了很多比賽,試考了很多學校,可是卻總是被無情地淘汰。於是她想到酒吧,想到站在狹小簡陋的舞台上,麵對著慵倦或者瘋狂的酒客。每天她需要演唱一個半小時,可以賺到一百塊錢。一百塊錢,她把它抖出喀嚓嚓的脆響,那是她全部價值的麵。

男友是在酒吧認識的,留長長的頭發,眼睛挑著,彈一手好貝斯。男友喜歡叫她“蜜糖”,有了他,歌手在城市裏並不孤獨。一個月前男友為她介紹一位朋友,三十多歲的單身女子,開著一家公司。那女人很時髦,很漂亮,身段窈窕,談吐優雅。那夜歌手喝多了酒。歌手問你們認識多久?男友說半年。歌手說可是你以前沒有替我介紹。男友就不說話了。他低頭抽煙,鼻翼如大理石般堅硬和蒼白。幾天後男友去了女人的公司,他說他想試一份白天的工作。白天的工作,男友說,白天裏有陽光。

今夜歌手又喝多了酒。她唱了《山歌好比春江水》,唱了《甜蜜蜜》,唱了《歡樂頌》,唱了《好心情》,唱了《牽手》,唱了《卡門》,唱了《To Be loved》……有人發出尖叫,聲音高亢刺耳。有男人跑上舞台,用極紳士的姿勢遞她一瓶啤酒。她接過,笑笑,音樂的轟鳴聲中,一飲而盡。不喝行嗎?當然不行。唱酒是節目的一部分,或許是最為重要的一部分。對酒客們來說,歌手喝酒,遠比唱歌刺激。

又有人跑上來,又一瓶啤酒塞到她的手裏。一曲終了,她脖子一仰,一瓶酒再一次喝光。她喝酒的速度很快,因為伴奏又響起來,她得為酒客們唱下一首歌。

喝到第六瓶的時候,她開始感覺到暈。仍然有啤酒源源不斷地送上來,那是酒客們樂此不疲的遊戲。她將很多啤酒灑到胸前,她感到酒液的陣陣涼意。她穿著單薄的白色絲質演出服,盡管又蹦又跳,可是她仍然感覺手腳冰涼。是歲末,街上正飄著雪,她卻不知道現在離過年,還有幾天。

她已經喝掉九瓶啤酒。她感覺天旋地轉,整個人即將爆炸。她知道自己現在很不成樣子,狼狽得就像酒店裏醉酒的陪吃小姐。有男友在的時候,她會把酒遞給男友一瓶,男友便會在一片尖叫聲中替她喝掉。現在她找誰呢?狹窄的舞台,她找誰呢?暗仄的酒吧,她找誰呢?偌大的城市,她找誰呢?擁擠的世間,她找誰呢?有時候,喝得慢了,酒客們便會跟著架子鼓的節奏齊聲髙喊:一二三四,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諾大的城市,擁擠的世間,她找誰呢?

她不記得自己喝下多少酒。她隻知道胸前濕成一片,嗓子鑽心地痛。她踉踉蹌蹌往外走,她感覺自己在一個半小時裏蒼老了很多。冷風讓她一連打了幾個寒戰,她將風衣裹緊,整個人更加單薄嬌小。到處白皚皚一片,她認為自己是遺忘在雪地裏的一隻舞鞋。

暈。她扶住一棵樹劇烈嘔吐。有男人在不遠處盯住她看,雪地裏如同無所事事的鬼。似乎她吐了很久,她感覺吐出了自己的膽汁。

喝得不少?男人走過來,問她。男人有著粗短的脖子和臃腫的身軀,鏡片後的眼睛閃出藍幽幽的光。

她看男人一眼,抹抹嘴角,笑笑。她邁開腿,有雪片落進她的脖頸。

你,多少錢?男人在身後問她。

什麼?

我是問,多少錢?男人跟上來,與她並肩。男人的表情並不猥瑣,甚至帶著幾分清澈和靦腆。男人是認真的。城市裏有太多這樣的男人。他們有事業心,有責任感,可是他們並不拒絕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子。

她明白男人的意思了。她想大罵男人幾句,可是她張了張嘴,終未開口。男人有什麼錯呢?有錯的是她自己。她不該喝這麼多酒,她不該如此狼狽。她不該孤身一人,她不該當一名酒吧歌手。甚至,她不該來到這個城市。可是,如果不來這個城市,她怎麼能夠,認識她的男友呢?

想到男友她笑了。她知道她將度過十幾個小時的幸福時光。男友會在他們租住的小屋裏等著她,或許為她衝一杯咖啡,或許為她榨一杯解酒的蘿卜汁。更或許,什麼也不說,隻是給她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寒冷的冬夜裏,他的胸膛,就是她的天堂。

她打開門,卻僵住了。屋子裏空空蕩蕩,似乎孤寂百年。一盞燈搖曳不止,光影浮動,屋子裏的一切似乎凝上冰霜。寫字台上留著一張簡短的字條,一把漂亮的貝斯斜倚牆角。

“我喜歡陽光。分手吧。”

歌手看一眼,發出一聲短呼。再看一眼,雙手便捂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