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跪下
父親說哈時候也不能跪下啊!父親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啊!笨嘴笨舌的父親隻會說這麼兩句,翻來覆去,如同老僧誦經。
兩句話,父親念叨很多年。
農村老風俗,除夕夜,規規矩矩擺上供桌,旁邊燃起黃紙,全家老小跪下,曝膨膨連徳三個響頭。父親卻不跪。不跪,也不準家裏人跪。供桌照樣擺上,酒杯裏美酒飄香,黃紙落進火堆,蜷縮,飛舞,滿載了全家人的希望。父親對他說,心誠就行,跪就免了……男兒膝下有黃金啊!不能跪。不能跪。父親表情虔誠。父親把膝蓋看得無比神聖。膝蓋是父親的神。
他聽父親的,膝蓋堅硬如同頑石。小學,中學,大學。畢業,進城,結婚。買房,做官,升官。他從鄉下人變成城裏人,從城裏人變成光鮮的城裏人。家裏常常來客,熟人或者陌生人,來了,有事喝茶說事,沒事喝酒下棋。他知道這個位置的重要性,他需要準確地拿捏分寸。
有人敲門,拘謹不安,就像十幾年前的他。從貓眼看,民工打扮,民工表情,民工的卑微與惶恐。把民工讓進屋子,問有事嗎?民工說,孫董的事。灰黑著臉,低著眼神,瞅著腳尖,呼吸是屏住的。問哪個孫董,民工說半天,他才想起孫董的模樣。問孫董什麼事?民工說說好年底給錢,可是要了十幾趟,硬不給……十幾號人的錢呢!問欠多少,民工說每人五千……找您,知道您的話好使。他說您先別急,我總得調査一下。他想給孫董打個電話,翻手機,沒有孫董號碼,翻名片冊,仍然沒有,再翻另一本名片冊……他一邊找一邊對民工說,您有事的話,先回吧。
民工突然跪下。嘭一聲,膝蓋砸上地板,客廳微顫。他一驚,一怔,厭惡感隨即而來。他想至於嗎?不過五千塊錢,至於嗎?男兒膝下有黃金啊!跪下的民工不說話,隻把頭垂得更低。忙把民工扶起,說明天一定找孫董談談。心裏卻恨不得摑這個沒有骨氣的家夥兩記耳光。
翌日在辦公室翻到孫董電話,想撥過去,又想再拖一天吧!——那個民工,總得為他的賤骨頭付出些代價。
第三天太忙,就把這事忘了。晚上回家,妻子告訴他,來找你的那個民工,白天裏,跳了廣告牌。當場摔死,腦漿塗了一地。
驀然想起跪下的狗一樣的民工,心裏猛一抽搐,兩記耳光賞給了自己。他想跪下的縱是一條狗,也得賞它一點殘羹剩飯吧?他省掉一個電話,卻要了別人一條性命。
然民工至死再沒說過一句話。他一言不發地爬上廣告牌又一言不發地跳下來,似乎他的死,與孫董沒有半點兒關係。孫董還是孫董,活得圓滑、周全、囂張並且滋潤。甚至,因為這件事與他,有了更多接觸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