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長了,竟成了朋友——官場上那種。
他知道孫董的野心。他知道孫董為他挖好諸多陷阱。他小心翼翼避著,處處化險為夷。可是終有一次,稍一疏忽,他就深陷進去。孫董隔著飯桌,滿意地剔著牙。他的要求不高,一個大工程。
他說不行。這工程不屬於你。
孫董就笑了。我有證據……真把那件事抖出去,你就慘了。
他拍了桌子。抖出去,這工程也不屬於你!
可是他怕。恐慌。驚懼。徹夜未眠。他是村子的驕傲,鄉親的驕傲,父親的驕傲,他不能出事;他有家,有妻子,有女兒,他不能出事;他有房子,有車子,有位子,他不能出事。他再一次想起那個民工,民工狗一般朝他跪下,卻送給他一個陷阱。
第二天再找孫董,低聲下氣。他說收你的錢,一分不少退你……除了工程,你要什麼都行。孫董說我隻要工程。他說不可能。孫董說那就對不住了。他說我們是朋友。孫董用鼻子說,味。他說求你,我有今天,不容易。孫董再用鼻子說,哧。
嘭!膝蓋砸上地板,包廂輕顫……他感覺出地板的堅硬,膝蓋的鬆軟……他的動作迅速誇張,世界訇然倒塌……他像民工一樣跪下,像狗一樣跪下……那一刻他想起父親……父親磕磕絆絆地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他說,求求你。
孫董扇動鼻子。味哧。
他一躍而起,拾起旁邊的壁紙刀,狠狠紮進孫董胸膛。他說,求求你。孫董不說話,眼睛驚駭血紅。他拔出刀子,說,求求你。刀子再紮進去。紮進去。紮進去……他說,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他畏罪潛逃。一個月,兩個月,半年,一年……無影無蹤。而當人們終將這件事漸漸淡忘,他卻突然出現。
是自首。
他說他來自首,既不是良心發現,也不是受夠亡命天涯的折磨。我來,隻因為前幾天,我偷偷回過一趟老家……
……是夜裏,有月。我站在院子裏,與父親告別。父親送出來,老淚縱橫。我們隔著一堆亂石,一棵樹,大約二十步距離。父親說兒啊,你可以提心吊膽過曰子,可是你爹不能,你媽不能,你婆娘不能,你閨女不能。父親說兒啊,你可以背著罪名東躲西藏,可是你爹不能,你媽不能,你婆娘不能,你閨女不能。父親說兒啊,你殺了人,你應該坐牢。父親說兒啊,聽爹的話,去自首吧!
……然後,父親走過來。他慢慢走到我的麵前……他走了很長時間……他緊緊抱住了我……
就因為這些?警察有些不解。
是的。他泣不成聲,因為,我八十多歲的老父親,是跪著走到我麵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