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追出森林,眼前的城池豁然開朗。野羊一蹦一眺,閃進森嚴的大殿。這時石斧變成銅斧,閃爍著耀眼的黃橙光芒。大殿裏香氣氤氳,歌舞撩人。有人身穿華麗的長衫,將一張地圖緩緩展開。突然匕首閃現,長衫人扔掉地圖,手持匕首撲向威嚴的帝王。大殿中亂做一團,叫喊聲亂成一片。野羊乘機再翻一個跟頭,逃出大殿。他無聲地追出去。手中的銅斧,已經幻為鋒利的寶劍。
野羊在繁華的城邑中狂奔,他加快腳下的步子,窮追不舍。他不知道為什麼要追趕這隻羊,好像,追趕和屠殺的本身,已經成為全部。不斷有身披鎧甲的武士從他的身邊經過,不斷有逃荒的農民發出悲愴的哭聲。遠處有一隊人馬殺過去,又有一隊人馬殺過去。到處是鮮血和火光,哭喊和饑餓,硝煙和瘍疫,起義和鎮壓。他的寶劍優雅地飛出,再一次擊中野羊的頭顱。野羊回頭看他一眼,抖動粉色的唇。他知道羊笑了。
他的衣衫精幹。他行走如飛。可是他追不上那隻羊。他和羊穿越城市,把詩歌和瓷器留在身後。他們來到草原,到處綠草如茵。可是芳草和鮮花很快被瘋狂踐踏,野兔和狐狸倉皇逃離。他知道這是天下最精良的部隊。他們有著強壯的兵卒和戰馬,有著殺傷力極強的弓箭和長矛。他們有—位目空一切的強大首領,他們有一統天下的豪邁和雄心。他們所過之處,滿目瘡痍。一麵旗幟飄起來了,半空中,呼啦啦響。
野羊不斷回頭,卻從來不曾停下。好幾次他手中的長矛幾乎刺中羊的身體,到最後,卻總是被它靈巧地閃躲。野羊將他帶到海邊,那裏的戰船已經燃燒。炮彈像冰雹般落下,擊起白色的海水和紅色的火焰。慘叫聲和呐喊聲此起彼伏,那是壯烈並絕望的調子。頭插羽毛的將士麵目猙獰,拳頭緊握。他停下,端起槍,瞄準野羊,扣響扳機。羊警惕地躍,再一次衝進繁華的都市。
是正午,太陽懸掛天空,就像紅色的剪紙。一輛電車從城市中心駛過,將影子扔上正在搭建的腳手架。城市是紅色的海洋,動蕩並且狂熱。雄壯的歌聲在城市上空轟鳴,震落毫不設防的雲雀。然後城市歸於平靜,所有人都在反思和感歎。再然後,城市又一次變得狂熱,人們瘋狂地湧上大街,誇張地釋放心中的壓抑和苦悶。
沙漠裏有蘑菇雲升起,天空中有飛機掠過。蹴鞠變成足球,球場上山呼海嘯;旗袍變成迷你裙,所有的道德都被推倒重來。汽車就像甲蟲,樓房好似森林。男人的頭發披散至肩,女人的頭發五彩斑斕。鴿子們聚集到廣場,森林變成荒漠。有人說,詩人仍然活著,詩歌早已身敗名裂……
野羊帶著他,穿越一個個頂天立地的廣告牌。他的領帶飄在身後,像跟住他的一個標簽。各種膚色的人聚集到一起,驚恐不安。太陽明晃晃地照著,一切都在解凍,一切都在變質和發黴。天空中飛過一艘奇異的船。他知道,那隻船必將抵達遙遠。那叫星際殖民,或者叫星際移民。一回事。
似乎到處都是烈焰。一眨眼,又似乎到處都是堅冰。野羊奔向野外,那裏有幸存的森林和草原。他再一次用長槍將它瞄準,試圖扣響扳機。卻發現,那槍,早經變成一根長矛。他將長矛狠狠甩出,長矛軟弱無力地飄向野羊。他不知道為什麼要追趕這隻羊,他其實並不需要。好像,追趕和屠殺的本身,已經成為終極目的。
世界並沒有毀滅。他和羊再一次回到繁華的城邑。身邊是金戈鐵馬,遠處是飄揚的戰旗。樓房變成茅屋,足球回歸蹴鞠。詩人們站立起來,卻無力吟誦憂傷的詩歌。野羊敏捷地跨越一個個屍體,幸存的百姓們,換上樸素的粗布衣衫。
野羊逃進宮殿,宮殿威武森嚴。身著長衫的人還在,他將手中的匕首像標槍般擲向滿頭是汗的帝王。王移步閃開,一劍揮下。血光閃,長衫人仰天長晡。
是黃昏,野羊回頭再笑,逃進森林。低頭看,長矛幻為銅斧,光澤正在流失。他在叢林中狂奔。他必須用銅斧將野羊殺虐。突然他被絆倒,銅斧扔出很遠。扔出很遠的銅斧發出清脆的響音,碎成不規則的兩半。跑過去看,那不過是兩塊普通的石頭。
是夜晚。林中刮起疾風,吹起他破舊的草裙;天空劃過流星,扯出暗紫色的尾巴。現在他失去唯一的武器。現在他必須放棄對羊的追殺。可是羊停住了。羊轉過身來。羊再一次笑了。羊低下頭,衝向他。羊鋒利的犄角,惡毒地瞄準他的胸膛。
他終成羊的獵物。他轉身逃遁。羊什麼時間學會了複仇,他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必須爬上一棵樹,才能躲開一次致命的攻擊。
他爬上了樹。他在連成一片的樹間不停眺躍,如履平川。他摸摸自己的臉,那上麵,長滿密密匝匝的長毛。
他並不驚慌,隻剩下痛苦和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