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春繪(1 / 3)

春水

不在河穀、溪流、泉井。接近春雨,但亦不在春雨。在身體裏,但不是血液,不是脊髓,類似淋巴,而要準確描述隻能給出一個詞語:虛無。冬天它是封凍的,處於沉睡狀態,就像秋天日漸歸山的草葉,就像中年後日漸落草的性。陽曆二月,農曆三月,它解凍,破冰,先是舒緩地流動。起伏,蕩漾,漸漸變得急切,從中央開始激蕩,一圈圈,波及到邊緣。這春水是新綠的,像明前茶,但不是新發的草芽,而是混合了幾十年的綠。

對春水最為準確地描述是一潭,但絕非深不見底,或許剛剛蘇醒的時候還隻如桑葉上的一滴朝露。春水的深度來自我們對它的測試,而它的瘋狂又來自地球公轉導致的我們的血液的傾斜。春水讓我們失眠,全部的痛苦不是我們想占有,而是想交出。其實我們負擔不起的豈止是春天!

春雨

在窗外下響,從午夜開始。我喜歡整夜的春雨,開著窗睡,滴滴答答,不僅把雨聲帶進了夢,把空氣的濕潤也帶進了夢。窗外是一棵花椒樹和一棵棕樹,失眠的時候我分辨得出雨打花椒樹和雨打棕樹的聲響。我總感覺夜裏的春雨是柵欄,而我是柵欄裏的羊,臥在隔年的草料裏。

春雨裏的泥巴味是我最喜歡聞的。泥巴味裏包含了黃泥和白泥,以及剛剛蘇醒的蚯蚓的味道。我不大喜歡聞春雨裏的草芽味和花香,特別是花香,我感覺它們像是在春雨裏調和了奶油。好在春雨總能把花瓣的味道壓住一些。不再是少年過後,春雨不再與憂傷有關,但念想卻是與年歲無關的,目光穿過迷朦的雨絲憶想幾乎等同於虛無的人事,那種感覺依舊是藝術的化境。是否有一角鮮亮的衣裙在煙雨裏呈現,是否有幾屢琴聲從濕漉漉的花樹背後傳來,是我寄予無聊人生的希望。琴聲是否是我們熟悉的那種——幻化中的纖纖素手,停泊在靈魂中的山丹丹,都已經成為絲綢的飾物或者博物館的玉器。

我總是想在春雨中穿過一望無際荒野。灌木還沒吐綠,四下都還看不到春天的跡象,更無從預示夏天。我感覺自己像荒野中的杜鵑一樣地冷。很近,就在眼前,幾乎抬頭便能看見山巔的雪——春雪,它僅僅是一個情色的概念,一個直覺的詞語。我很關心走出荒野會不會是泥濘,現在到處都打了水泥路,要在春雨裏踩著泥濘回家幾乎不可能了。

春風

春風拂麵,這麵是一張一張的臉。這“臉麵”,倒是非常適宜與春風搭配;不過這裏的春風,不包括寒流,僅僅是混合了草芽味道和花瓣味道的溫暖的愜意的春風。這“臉麵”自然隻是粉麵,滲透不出、也停留不下思想。有思想滲透和停留的僅當是臉,有些滄桑,有些疲倦,甚至有些萎靡和沮喪,這樣的臉更適宜春寒之風的吹拂。

大多數人都喜歡吹粉麵的春風,因為粉麵春風在我們的身體上一咣就過了,進不到靈魂,製造的愜意完全是一種生理快感。不過也蠻過癮。即使是粉麵的春風也能吹皺我們蘇醒的春水,在皺裏藏下了我們隻能在被臥獨享的隱私。要是你的氣質敏感細膩,你很可能單憑觸覺就分辨出春風所包含的成分,什麼柳絮呀,什麼青杠呀,什麼水仙什麼黏土呀,就像年輕時候在繃於菩提樹和無花果樹之間的吊床上分辨我們自己粉紅的器官。

春天越來越多被病毒感染,春風裏有越來越多的沙塵,乍暖還寒,春風又見雪,本該孕育思想,鑄造粗獷、奔放的臉,邀請靈魂,可是我們的肉體已經喪失了裝載靈魂的機能,不能匹配是我們潛在的危險。有時候一個人走在柳林,看見山頂的沙塵,真希望拂麵的春風裏夾雜上冰雪,夾雜上石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