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尼蘇的眼淚(1)(1 / 3)

1.在我們平武,尼蘇一直是一個神話人物——幸福的神話人物,她是因為接觸過神——見到過毛主席,還被毛主席問過話,上過當年的紀錄片《光輝的節日》——被神化的。真的是“被毛主席問過話”,不是“與毛主席說過話”——毛問她的時候,她羞澀、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但我知道尼蘇是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白馬女人,她體會到的是一個白馬女人活在世上的辛酸苦辣,神話不過是人們強加給她的一種想當然的政治抒情。

早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寫縣誌的時候我就注意到尼蘇。最早是在一本地方史料中看見她年輕美貌的照片。她受到毛的接見、被說話也編入了1997年版的縣誌的《大事記》。從那時起,我便想見見尼蘇,見見照片上那位年輕美貌、氣質不凡的白馬女人。我隻是想見見,並沒有去打聽,便一直不知道她住在哪裏、在幹什麼。在我的想象中,這樣的一位少數民族女性不是住在省城,也是住在市裏。在想象中,我感覺到了與尼蘇的距離,這個距離是當年的我還無力跨越的。所以見尼蘇,僅僅是我個人的隱秘的衝動。

在後來的時間裏,特別是在我想到要寫一本關於白馬人的書的時候,尼蘇會浮現出來。照片上的身穿裹裹裙、頭戴白氈帽、插白羽毛的漂亮尼蘇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符號,一個被政治化的羅曼蒂克的白馬女人的符號,也是我們國家少數民族婦女在毛時代的符號。這個符號在褪去光鮮之後慢慢呈現出鏽跡,並顯示出沉重哀傷的氣質。

書遲遲沒能完成,尼蘇便也始終藏匿在謝幕的時代背後。謝幕的時代往往才是真實的,褪去人造光,還原成山水、石頭、木頭、牛羊、蕎麥、青稞、洋芋、水磨坊這些自然的物件。就是不能置身在這些物件當中,不得不和它們保持一種距離,那麼,能夠送送孫輩、買買菜、散散步、在陽台上看看星星,也是真實的。隻是老了,青春不複返,中年的健康不複返,身子骨完全沒了那個時代的原始的欲望和痕跡——作為紀念。

當時間的掃帚掃除掉時代的塵屑,漸漸把偉大還原成平常,我遺忘了尼蘇。這遺忘是我一個人的,也是一個時代的。我個人的遺忘完全是因為聖光的消退;時代的遺忘則如河水改道,把一個漂浮物遺棄。

2.2009年8月17日下午,我在岷山深處奪補河畔一個叫祥述家的白馬人山寨第一眼看見尼蘇,她跟另一位白馬老嫗從我住的楊麻格楊老師家的院前經過。我剛到祥述家擱下行李,坐在楊老師家的木樓下喝水。地震後這裏差不多就沒有遊客了。我在午後的高原陽光裏感覺到的是巨大的熱烈的寧靜,與我記憶裏遊客如織、徹夜歡騰的情景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當楊老師的小兒子齊偉他告訴我,走在陽光裏的其中一個女人就是尼蘇時,我並不知道哪一位是尼蘇。兩個女人,一個是白馬人的穿著,一個是漢人的穿著。她們背著背篼,並排走過去,一點不回避熱辣的太陽。

尼蘇出現了。我望著兩個女人的側影。

尼蘇在,自然生出了采訪尼蘇的想法。把這個埋藏了十幾年的想法告訴齊偉他,齊偉他說他們家和尼蘇是親戚,他可以帶我去。我問齊偉他什麼時候可以,晚上行不行?齊偉他立即麵露難色,說尼蘇很忙,不知道什麼時候有空。

“很忙?她這麼一把年紀,還忙什麼?”我有些不解。

“忙豬啊,忙牛羊啊,忙地裏啊。”齊偉他說,“都是替兒孫忙。兒子格波塔的兩個女兒一個在綿陽打工,一個在北京打工,格波塔的家,格波塔的大女兒嘎介波的家,都要人照看。”

我問齊偉他尼蘇今年多大歲數,齊偉他說有七十幾了。可我覺得,剛才看見路過的兩個人的麵目,兩個人的側影,都不像是上七十的。

到寨子裏去走。走尼蘇剛才走的路,朝著尼蘇去的方向。太陽光依舊強烈,間或有木樓的影子投在路上。我快步走過太陽光,停留在木樓的影子裏觀望。我是第三次來祥述家。不算路過。第一次是陪詩人蔣雪峰、劉強一行,記得活吞過一條羌活魚,晚會結束遊人散盡,與雪峰圍著餘火對飲到淩晨,回去寫了《在祥述家抵達詩歌》。第二次是陪安昌河跟峨影廠的導演。這一回,震後第一次來,成了祥述家唯一的遊客,可以獨享它的寧靜和寂寞。寨子顯得異常地空寂,偶爾遇見一兩個人從對麵走過來,水泥路熱燙燙的,行人的眼神卻是悠閑清涼的。看見院落牆邊睡覺的狗,或者是水泥地上玩耍的嬰孩,都是一律的閑靜。

看見一條小徑通向奪補河,便走過去。小徑的一邊是木樓,一邊是菜地。有木柵欄隔開了小徑和菜地,我知道是為了阻擋牛、馬、羊去糟蹋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