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尼蘇的眼淚(2)(1 / 3)

我想先從兒子的嘴裏打探一點母親的事,誰知問起,兒子是一無所知。我感覺好奇怪,四十五歲的兒子居然沒有一點今天還健在的母親的印象。我把它想成是格波塔不願講述的托詞。為什麼不願講?可不是一位普通的母親,而是一位朝見過那個時代的神明的母親。格波塔要是能講講他的童年該多好。一個白馬人的童年,一個與我同時代的童年,它包含了比我的童年要更為奇特、更為豐富的地理和民族因子。格波塔要是能講講他的母親該多好,講講對她的印象,六十年代末還是一位白馬少婦的印象,七十年代的印象,在寨子裏忙裏忙外的印象,在公社當婦女主任的印象……可是格波塔笑著說,他什麼都不記得,一點都不記得。

我有點失望。但沒有辦法。格波塔的靦腆、抱歉,包括一點點的傻,都是真實。格波塔告訴我,他的幺嬢在外麵,她應該知道一些,她過去在人大上班。還特別強調,他的幺嬢就是他媽媽的幺妹妹。他的強調像是在一句話下麵劃上了著重符號,要我把思維的重心落在“血緣”這個詞上。

格波塔出去,很快回來告訴我,幺嬢說她與媽媽的年齡相差太大,過去的事情也都記不得。這是我預料中的。我願意把他們的拒絕看成是白馬人本能地含羞和不善表達。

4.白馬人是一個很奇特的族群,他們在人類族群中的價值是可以跟與他們共同生息在岷山腹地的大熊貓在動物族群中的價值等同的。沒有人知道他們在這條上遊叫奪補河、下遊叫火溪河的河穀繁衍生息了多少年。保守地估計也在一千五百年以上。據史料記載,他們一度生活在川西平原的周邊地區,包括涪江泛濫淤積的江油平原。近四十年的研究表明,他們是古代氐人的後裔。曆史關於氐的記載,到唐便嘎然而止了。今天岷山腹地的白馬人自己也說他們是三國時從江油平原過來的,他們中了諸葛亮要他們讓一箭之地的計謀。唐宋時漢人的疆界還隻在今天平武的南壩(古江油關),就是南宋寧宗時王行儉從揚州過來做判官也還是住在今天江油的青蓮。可以見得,江油關以西北的涪江河穀唐宋時候還是白馬人的地盤。到明朝1386年築龍州城,白馬人才被完全趕至今天的火溪河。這之前的幾百年,一直都是與漢人政權的對峙。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白馬人才真正接受王姓土司的統治。之後的五六百年,白馬人一直處在一個相對獨立、相對穩定的狀態,不隸屬於藏人,隻是在政治上隸屬於漢人的土司政權。

白馬叫白馬路,也是一個很奇特的地理區間。雪山阻斷了它與周邊三方的交通,僅僅可以出火溪河下到今天的平武(古龍州、龍安府),而火溪河峽穀本身的險阻也保障了白馬路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王國。幾百年裏,隻有白馬人爆發的不多的“番亂”,土司的平叛,以及和平時代土司騎馬進到奪補河流域的考察,構成了白馬人與外界的交流。

時間在白馬路永遠是下雪和野花盛開兩種狀態。一種是冰冷的凝固,靠舒緩、悠閑的爐火烘烤,伴隨著酸澀的青稞酒;一種是涼爽嬌豔的飛揚,以潺潺的溪流和漫山遍野的杜鵑花呈現,伴隨著響亮、潤濕的族歌。時間在白馬路是一個封閉的圓環——不是有著巨大落差的奪補河,沒有可以流逝的缺口,昨天逝去的人明天又會回來,元代逝去的人明代又會回來。逝去在白馬路僅僅是飲酒過量之後的一個晝夜的睡眠,或者是一次遠離家園的狩獵。

5.尼蘇進來的時候我本能地站了起來,空出我坐的椅子,挪了挪,要讓給她坐。我看見旁邊都是矮板凳,擔心她的腰。

“你莫管!”尼蘇說。看也不看我,隻顧自己找凳子。

尼蘇進屋的時候,我已快速地打量過她。她穿了她們民族的裹裹裙,戴了氈帽,隻是氈帽上沒插白羽毛。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尼蘇,與昨天下午在奪補河畔遇見的判若兩人。昨天下午遇見的尼蘇身穿體恤衫和長褲,手捧鮮淨的牛奶子,是一位浪漫的少女,而此時坐在我麵前的尼蘇則是一位真正的老嫗。不隻是皺紋,不隻是老態,還有那麼一點點酸楚,一點點邋遢。我注意到她穿的長裙,很空套,從領子裏看進去可以看見頸項以下的空闊。是一條舊長裙,布料和做工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就像後麵她講述的她的人生,看不出有絲毫的華麗、華貴。長裙的下擺已經有一點髒,像是糊了豬潲和飯粒。我的目光是不經意落進她的領口的。這個不經意除了帶給我對她的青春歲月的遐想,便是對她的深厚的母愛的崇敬。躲在陰影裏的下垂的它們,甚至可以是一個象征——這個尚未被承認的民族一直袒露的母性的象征。對於尚不為我知道的她的婚姻,在我的想象裏,它們也是幸福的遺跡或者物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