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1989年的口述,1964年9月14日是尼蘇離開平武準備赴京的時間,9月27日抵京。
尼蘇告訴我,10月1日她隨少數民族代表團成員都到了天安門觀禮台,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離她們很遠,看不清麵目。10月5日毛主席在人民大會堂接見少數民族代表團成員,輪到四川代表團已經是下午了。生長在岷山腹地的尼蘇從未見過世麵,又激動又害羞,應該說還害怕。但不可否認的是她非常漂亮。漂亮是她當選的一個重要條件。尼蘇本來被安排在第一排,為了減去一點激動和羞怯,尼蘇與團長換了位置,從第一排換到了後麵一排。尼蘇說後麵一排,並沒有說是第二排。尼蘇1989年口述的是第二排。團長是個懂政治的人,自然很樂意換。
終於等到了那一刻。毛來了,與前排的代表一一握手,自然是“紅光滿麵、神采奕奕”。尼蘇雖然到了後麵一排,但她穿戴特殊,人長得又漂亮,還是被敏銳的毛發現了。是白馬人的穿戴(裹裹裙、白羽毛)吸引了毛。
“這個是什麼民族?”毛問前排的團長,並沒有直接問尼蘇。可以想見,毛一定是揮了揮他那著名的手,指了指。在1989年的口述中,毛的問話是:“你是哪個民族?”問的對象直接是尼蘇本人。尼蘇回答說:“藏區的藏族。”二十年後,尼蘇親口告訴我的是她沒有作答,而且在整個接見中她都不曾說過一個字,是胡團長替她回答的,原話是“四川綿陽專區平武縣藏區的藏族”。這時候,毛看了看尼蘇,慢條斯理地說:“看穿著,人的麵目,不像是藏族。”毛的這一句話可謂一句頂一萬句,後來幾乎被每一位研究白馬人族屬的學者所引用。毛不是民族學家、人類學家,他隻是憑直覺和經驗。
尼蘇哭了,熱淚遮住了視線,看不清毛了。事實上,緊隨其後的還有周恩來、朱德等好幾位重量級人物(我在網上查看到他們同廣西代表團的合影),尼蘇無疑都忽略了。尼蘇一定有過相當時間的暈厥和顫栗——不真實的、缺乏存在感的恍惚。如果那個下午北京的天空晴朗,金子一般的秋陽又恰巧從窗戶照進大會堂,熱淚盈眶的尼蘇一定看見了聖光升騰。毛卻是在現實中,打量他的臣民。在1989年的口述中,尼蘇的位置在第二排,毛自然能看清楚她。如果尼蘇是不在第二排,而是在後麵某一排,毛或許會走過去,站在她麵前說話。不過,毛的視力好像一直很好,一個25人的團不算大,應該都在他的視線範圍。毛的問話是針對尼蘇的,但不是針對尼蘇本人,胡團長作答是最合適不過的。當然,也許毛更願意聽見尼蘇本人作答,或者更多的代表作答。
關於尼蘇的這個“鍍金”,我事先擬定的訪題是:“您年輕時見過毛,與他有過直接對話,談談當時的情景。四十多年過去了,時代也變了,今天再次回憶起那一幕,你會有怎樣的印象和感觸?”
現在,訪題和事件都得到了糾正,尼蘇身上鍍金的部分也早已被時代的飛塵遮蔽,黯淡到了時常被忽略的地步。
我收起相機,讓視線盡管停在尼蘇身上,希望它能代替我的手去探尋那個鍍金的地方,看看它是否還在。可惜尼蘇穿著裹裹裙,把那個鍍金藏得極深,我的視線無法抵達。時間久遠了,時代又在它的變遷中噴湧出大量的岩漿,期間又經曆了毫無規律可尋的冷凝,說不定尼蘇的鍍金已經被熔化、被拋光。從某種意義出發,我已經把尼蘇隱藏在裙袍裏的那對衰老的乳房看成了那個鍍金的象征。
7.聽尼蘇講述,發覺她不會和往事拉開距離,無法像站在山崖或草地上看遠處的湖泊那樣去看過去,而總是糾纏在記憶的幹草堆,身上、頭發上都粘滿了草屑和土粒。我欣賞葉芝對待記憶的態度——當我老了,頭發白了,睡意昏沉,在爐火旁打盹,取下一部詩歌(米斯特拉爾的詩歌,策蘭的詩歌),慢慢地翻讀,邊讀邊回想過去的柔和的眼神,回想昔日它們濃重的陰影……不像是站在海岩上或沙灘上看海,更不像是沒在海裏,像是站在遠處的山頭看海,視野開闊,海岸逶迤,海平線呈現出穹隆形,海並不是一切,看得見海浪卻聽不見聲音,聞得到淡淡的海腥味。尼蘇不是詩人,她未必有詩人的悟性和境界,那些草屑和土粒一旦粘在她的身上便很難抖掉。這很好理解,一個人到老,他就是他的記憶,尤其是當這個人沉浸在記憶當中的時候。
我很想親眼目睹尼蘇當年的那張合影——有毛的合影,我甚至起了一點私心,把它翻拍下來,將來出書的時候用上。然而,尼蘇壓根兒沒給我滿足私心的機會,她告訴我,從北京回到藏區,合影就被沒收了,四十五年了,她自己也沒看見過。
“離開北京,我們又被帶去參觀延安、韶山、武漢長江大橋、重慶渣滓洞等好多地方,等回到成都已經是12月下旬了。記得回平武那天,平武正在開‘四清’大會,喊我在大會上發言,講一講毛主席接見的情況,講一講一路參觀的情況。我說的是白馬話,他們找了一個人翻譯。從平武回到王壩楚,藏區的區長叫我把這次出門照的照片拿出來給他看看,我把照片一下都拿給他看,他看了說:‘有毛主席那一張照片,你莫拿回去了。’我說:‘是我的照片呢,咋個就不拿回去?’他說:‘你這次去北京見毛主席,你是集體代表,不是個人代表,你是代表我們藏區,代表白馬藏族!’區長這麼說,我覺得也有道理,就把跟毛主席的合影留給區長了。後來好多人要看我跟毛主席的合影,問起我跟毛主席的合影,我說我哪裏有,在區上呢。我還記得,區長叫張廷俊。八幾年我去區上找過,問他們要照片,別的寨子跟華國鋒合影的人都拿到照片了,我也想拿回我的照片,可是區上的人咋個說?他們說:‘為了保衛毛主席,鞏固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我們把照片燒了!’他們說燒了,我不信,哪有用燒照片保衛毛主席的?後來我又去縣裏找過張區長,張區長也說是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