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自然之子(5)(1 / 3)

一個月前的農曆二月初一,我帶了從成都趕過來的朋友參加白馬人自發的一年一度敬神山的活動。原本是要參加焦西崗的活動。焦西崗寨小,阿波珠介紹我們去了厄裏家。說來也是,同是敬神山,但厄裏家寨子大,神山也大,參加祭拜的人多,場麵自然也大。頭天聽阿波珠講,我就知道這二月初一敬山不同於正月初五、六拜白馬總神山,它是一個長老主持下的商議農事的集會。

二月初一奪補河的春天來了,人們要準備忙農事了。忙農事,當然要祈求山神保佑,要念經祈福、殺羊敬山。正月初五、六的祭山,宗教的意義更多,儀式的成分更重。

頭一天,我們看見焦西崗的人都在做準備了。準備好吃好喝的,準備一種他們叫“羅打”的通行證。厄裏家印刷“羅打”的版子失傳了,厄裏家的人都跑到焦西崗來借印。阿波珠帶我們去隔壁看。我們看見的版子是一塊漆黑的老舊的木板,上麵藏文的陰刻已被墨汁填平,印出的“羅打”隻看得見一些墨跡。我知道早年印的“羅打”是一篇經文,懂藏文的人便可以認讀。今天,在白馬,早已沒有會雕版的藝人了,整個白馬就剩下焦西崗的這個版子,沒有人敢隨便拿一把刀銼去做清理,“羅打”便也成了一種象征——“隻要在上麵蒙一下,沾一點墨就起作用。”阿波珠的小舅子格蘭珠說。我們在木凳上、石頭上都看見一遝遝的“羅打”,實際上就是拓了墨的草紙,一個字也無法辨認。

二月初一那天的春陽熱辣,天空藍如在西藏。阿波珠的漂亮侄女卓瑪在厄裏家寨門外麵接到我們。卓瑪這個名兒很藏族,估計在白馬獨一無二。後來在我們認識的白馬姑娘裏有叫楊美、什梅、索門藻、楊莉的,再沒有叫卓瑪的。陽光白花花的,喬木、灌木以至野草都沒有萌芽的跡象。明亮亮的寂然,從焦西崗鋪展到厄裏家,包括斷流的奪補河兩岸的山林。

厄裏家的神山在寨子背後的溪穀深處。男人們開車、騎摩托提前進去了,載了羊、柴火、法師及做法的整套行頭。也算是現代文明與原始崇拜的融洽。汽車路是過去伐木往外運木材修的。我們跟女人們步行。除了幾位讀過書、見過世麵的白馬少女穿的是牛仔褲、夾克、毛衣一類時裝,絕大多數白馬女性都穿著本民族的服裝,而且是盛裝——新衣裳、幹淨衣裳、花腰帶、白氈帽、白羽毛。白馬女人是裝載白馬民俗風情的容器,體現了白馬人的自由與美。

白馬人是與大自然相融的,無論是坐、行,還是站著。尤其是穿了民族服裝。無論在視覺還是聽覺,還是在參與了對人文理解的綜合直覺。不融的是穿了漢服的我們,包括個別特邀的鄉幹部。她們一路說啊唱啊笑啊,聲音也很融入。陽光是暖意的紗,山林是慵懶的,溪水流淌的聲音聽來也用的是白馬語。白馬人心中有一條連接大自然的總根,它決定了整個群族對待自然的妥帖的態度——愛與服從。他們置身任何地方,我都能看見日月星辰、大山野水向他們張開的懷抱和伸出的手臂。而我們總是被大自然隔離、拒絕。白馬人愛自然,維護自然;我們利用自然,傷害自然。

厄裏家的神山在兩溪之間,覆蓋著冬色的灌木,看上去非常圓滿,有種厚實的美,頂上鶴立著一株千年神樹。遠遠地站在山下溪邊,麵對這樣的山、這樣的美,我說不出話。不是震懾,是一種寧靜的吸附,一種對自我的交付。篝火在太陽下燃燒,法師在擊鼓唱經,人們圍坐在草地上,可以聆聽,也可以交談。不用任何東西隔開他們的身體與草地。

中間有兩三個小時的午餐午休,喝酒、吃東西、唱歌、睡覺。這兩三個小時是純粹的春遊、野炊,一堆一群,在大自然的深處,無論男女老少,都最大限度地展露著他們坦蕩、率真、幽默、勇敢的心性。

我注意到溪邊灌木叢裏的兩隻羊。一隻大羊已經裝扮,身上掛滿了彩條布,他們叫“羅果”——神羊的意思,我叫“彩羊”。一隻小羊在旁邊吃草,它將被作為犧牲獻給山神,以換得風調雨順、農事的順利。“神羊”為寨中長老所選,要放歸神山,不準任何人獵殺,年年敬山都用,直到老死。同樣是羊,命運則截然相反。

敬山儀式的高潮部分安排在下午四點。看鍾表是四點,其實是看日線。法師殺了小羊,取出心、肝、腸、肚掛在岩壁。法師逐漸加大擊鼓的力度,加快唱經的速度,提高唱經的聲調。虔誠像一種因為恐懼而突生的分泌物,被塗抹在了每一個人身上。六個高大肥碩的盛裝婦女跳起了圓圓舞。在一旁拍照的我看去,死亡在她們的身體裏很小,放大了的是她們舞蹈時體現出的祥和、健美和驕傲。真的是驕傲,一種獲得大自然親睞的驕傲,如同一個有母親的孩子所表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