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自然之子(6)(1 / 3)

人從進化的路上走來,來到涪江兩岸,拋一個石子,砍一棵樹,打一頭黃麂子,搭一間茅屋,燒一塊火地,撒一把蘿卜種。人能把涪江怎樣?森林裏有的是野獸,一個人一輩子能吃多少頭?不說石器時代,就是鐵器時代又能怎樣?那時候,人是稀有,在涪江岸邊行走,時不時便被野獸吃掉。鐵對於野獸是一種威脅,但對於涪江什麼都不是。一小塊鐵能做什麼?搭一座橋是不可能的,擰一條鐵索也是不可能。隻有個別藝高膽大的人一輩子能過到對岸幾回,大多數人,此岸便是一生。有不甘於此岸的,想對岸某一頭肥獸,想對岸某一枝野花,或著想對岸某一個獵手的女兒,或遊泳或躍崖,結局是葬身魚腹。人知曉了自己不能拿體力與涪江搏鬥,就騙尖腦殼訓練自己的智力,於是有了溜索藤橋木橋。溜索為藤索和篾索,繃在涪江上,人抓住索過河。有了木製滑輪,有了木製坐椅或篾筐,人騎在木椅上或蹲在竹筐裏,輕輕鬆鬆就過河了。要在涪江上編一座藤橋或架一座木橋是非常困難的,不僅需要智力,更多的還需要體力。在涪江上架橋很可能是唐宋以後的事。之前隻有溜索,在涪江上遊,一直到今天。

晚清時候,有官府和商人支持,出現了鐵溜索,鐵滑輪。無論是藤或鐵,危險始終都有,索道滑頭或者斷裂,人墜入江中。道光版的《龍安府誌》有過不少索難記載,大多發生在夏季漲水天,人落進江水,媽都喊不到一聲。《平武縣誌》上記載了多起索難,最慘的一次發生在我曾經生活過的闊達。1958年的夏天,也漲水,7個年輕媳婦晚間過河推磨,回去時在溜索在嬉戲,溜索斷了,7個媳婦無一生還。其中一個正是我老丈人的母親。像世界其它江河一樣,在涪江中下遊過渡船必定要比橋梁早好幾千年。渡船從小到大,從簡易到複雜,也是人的智力進化的證明。過渡船自然有“河難”,幾千年裏,差不多每一處渡口都未能避免。

20世紀以前,人於涪江都是處在寄生狀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說和諧,那是真的。就像原始森林的樹木藤蔓,人從娘胎裏生出來,喝涪江水長大,死了,又反哺涪江。娘胎也是涪江的血肉。20世紀之後,特別是58年之後,涪江開始了她的噩夢。我痛恨“建設”、“發展”、“騰飛”、“現代化”這類詞語,它們在表達人類的進取精神和理想的同時,也揭示了人類自私貪婪的本質。森工局。公路。林場。伐木工人。電鋸。木筏。卡車。40年。涪江喪失了根係,經脈萎縮,豐腴了千百萬年的身體突然消瘦,顯露出絕症的跡象。在我記憶中的71、2年75、6年,涪江雖不如往日清純健壯,但她的素質還是良好的,肌膚黑裏透紅,黑發甩甩,衣裙樸素,腰身與大腿不時透出性的魅力,隔年正常的泛濫再現著她亙古綿延的原始野性。81年大洪水之後,情形急轉直下,涪江成幾何倍數衰敗。從80年代後期到90年代,在涪江上遊,“木頭老板”和“金老板”是出現在人們嘴裏頻率最高的詞語,砍伐天然林倒賣木材和淘金是致富的唯一捷徑。鄉鄉辦林場,鎮鎮砍木頭,以至於釀成92、95大洪水和泥石流悲劇。

我是兩次悲劇的目擊者。92年我在闊達。7月下旬。先是陰雨連綿,然後是特大暴雨,然後是泥石流和大洪水。涪江的根係崩潰。我陪同綿陽來的詩人雨田去了幾個涪江的傷口。還是傷口,還不是傷疤,血淋淋的,受傷的深度和寬度清晰可見。蒿子坪,一個隻有十來戶人的白馬人山寨被泥石流卷走了4戶13人,我們去的時候,傷口血跡未幹,依舊觸目驚心。幾十年的人居地變成了亂石灘,被褪光皮的百歲老樹橫七豎八架在石窖上。陽光劇毒,照耀著飛舞的碩大的綠頭蒼蠅。崩潰是一瞬間,對於17歲的少女劉曉芳卻是永遠,對於涪江卻是永遠。我在巨石上跳躍,聽當事人平靜的講述,想象著泥石流和大洪水過村的情景。末日,蒿子坪的末日,劉曉芳的末日。天空藍得恐怖,陽光都是離子,在幸存的核桃樹下,我望著曾經的溪溝而今被洪流一次性擴展的寬廣河床,感覺不可思議。在木座,在木皮,在闊達,我目睹了同樣的情形。95年的悲劇是92年的複製版。鄉鎮辦林場到了高峰。國道上,省道上,縣道村道林間公路上,到處是拉木頭的卡車,不管是在川中丘陵,還是在川西平原,“木頭車”是公路上最偉大的風景。闊達的水溝子,一個我熟悉得就像我自己的身體的地方,泥石流從天而降,湮沒了平(武)鬆(潘)公路旁4戶人家,6人死亡。我目睹過現場,簡直就是對“滄海桑田”的注釋。涪江沒有號哭,是人在號哭,涪江在已經消退的洪大與混亂中哀泣,她的痛楚的深度延伸到了沿岸的每一個山峰和每一寸土地。